7 十年前
那天的空氣還算不錯,天氣明朗,太陽底下有五六個青年,這個時節了仍然赤着膀子,蹲在診所對面打撲克,把撲克抽在水泥地上,聲音洪亮,好像在抽人耳光。
寧珏繞過他們,買了一雙厚襪子送給女人,女人在床上躺着,仍然看着別人的孩子望眼欲穿,望得她自己憂傷起來,轉過臉睡覺,寧珏把襪子放在床頭,好像她是聖誕老人。
“和人家說好了,做保姆,一個月七百塊,包吃包住,我說我不住,晚上還回來。我去試幾天,你自己呆在這裏不要找事。”寧珏叮囑,有點兒不耐煩,四周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叫喊,有個女孩子安靜蜷縮在母親懷裏偷偷看她,寧珏生得很好看,很受小孩子喜歡。
寧珏回頭,小女孩害羞地別過眼去。
女人立即像是看見了什麽似的,從兜裏抓出糖,請寧珏遞給那小孩。
寧珏就遞過去,小孩害羞地伸手,她媽媽笑眯眯地客氣,說不拿,我們不拿,乖,說謝謝姐姐……
女人着急地幫腔:“拿着,拿着給孩子吃……”
年輕母親的笑容消失了,背過身,抓着小女孩顫顫伸出來的手,輕輕拍幾下以示懲戒:“不許拿!”
寧珏自在地剝開糖放在嘴裏:“那我走了,你吃飯時喊王大,多出來的錢你掏。”
也沒有等回應,她轉頭走了。
女人喜歡孩子,但是自己似乎因為某種原因不能生,因此看着別人的孩子饞,像是餓久了,兩眼冒光。寧珏打聽過了,說似乎可以做試管嬰兒,但是女人做的那種事……那種事,找不到什麽體面的能和她生孩子的男人。
寧珏依舊走在路上。
她在想謝家,她可以立即到崗,就是推脫了,她留給自己幾天,晃蕩在街上,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好像是給自己緩沖,怕突然換個生活環境,立即把自己忘了。
她在街頭從北到南,用腳步量過每個垃圾桶之間的直線距離,停下來的時候,她又給自己算了一卦,對老頭說的是算事業,老頭說,飛黃騰達。
不管老頭是不是慣例忽悠,寧珏都為自己的飛黃騰達付出了五塊錢。然後她結束了自己在街頭溜達的時間,第二天到謝家報道。
謝女士不在,家裏的事慣常由張秘書負責,但他也不經常出現。用一部電話和他交流,電話就在一樓,和二樓的另一部接通。
除了樓上的謝一塵,家裏多出一個做飯收拾的阿姨,勤勤懇懇,長相就像寧珏小時候所見的村裏犁地勤懇的婦人。她想和阿姨說說話,發現她聽不懂對方講話,對方似乎聽得懂她部分的話,但寧珏看不出自己說什麽話對方能夠聽懂,兩人沒什麽交流餘地。
寧珏立即後悔了,她忽然感到自己被困在了這座大房子裏,謝女士不在,她在這裏有什麽意義?
她決定立即就走,沒有簽合同是她的明智,她早知道自己會往後退卻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她剛走到一樓玄關,樓上忽然發出砰一聲巨響,像是什麽大件物品忽然砸倒在地。
寧珏上樓,四處看看,最後推開謝一塵的門,看見她跌在地上,輪椅四腳朝天。
謝一塵擡起胳膊擋住臉,自欺欺人地擋着,寧珏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看地上沒有碎玻璃,沒有尖銳物品,謝一塵還能動彈。
于是她就在原地站着看,外頭的光打進來,寧珏的影子拉長,和謝一塵的臉重合。她半晌不動,謝一塵終于移開胳膊:“你不扶我一下嗎?”
“我不想在你家做事了,所以我不扶。”寧珏抱着胳膊,眼神冷冷淡淡,說出來的話也不像人話。
謝一塵跌在地上的姿勢不太好自己爬起來,因為似乎是從床上挪到輪椅上發生的問題,一條腿還搭在床上,另一條跌在地上,被跌倒的輪椅別住了,而輪椅有一條輪子卡在床底,謝一塵的雙手夠不到,所以她幾乎是被困在地上了。
“那你不走嗎?”謝一塵呼出一口濁氣,雙臂交叉在自己腹前,好像某個舞蹈動作的起手式。
“我聽說,我罵完你之後,你就起來吃飯了,所以我來做好事,來罵你一頓,今天你吃飯,這樣我交代得過去。”寧珏似乎看不見謝一塵躺在地上的狼狽樣子,左右打量謝一塵的房間,她的房間似乎是貼過許多東西,現在被粗暴地扯去了,牆上留着一些膠帶紙的舊印,木質鐵質家具外都裹了一層泡沫,似乎是怕她碰到。
“你看我起得來嗎?你看我現在還吃得下去嗎?”謝一塵也沒有看她,她所在的地方,非得用力地把頭仰起,頸項弓起,才能看見個倒立的寧珏,她不費力,能夠到的只有寧珏的影子。
“這不是我的事,”寧珏還是不打算扶她,“你要是不自己爬起來,我就走了,不和你聊了。”
“我爬不起來。”謝一塵終于嘆息。
寧珏說:“你連上輪椅都困難,還怕人說你廢人。”
“輪椅卡住了。”謝一塵自暴自棄地坦承自己的困境。
“辦法總比困難多。”
寧珏說的風涼話一籮筐,就是沒有伸出手的意思。她不想伸手,是因為她今天穿了件蝴蝶衫,要是伸手去撈謝一塵,袖子就會被輪椅磕到灰。而且謝一塵并沒有請求她來幫她,只是拐彎抹角地說些寧珏不愛聽的話。
謝一塵伸出手,試着夠到輪椅一角,身體被牽動地扭曲起來,寧珏忽然說:“我看你兩條腿沒什麽問題,要是斷了話,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應該把你扔回家裏不聞不問的。”
“出去。”謝一塵終于發出了一條明确的指令。
寧珏微笑:“好的。”
她出去,把門帶上,讓謝一塵一個人在房間裏擺出各種丢人的姿勢嘗試把自己解開,然後她下樓,被叫做淑姨的女人坐在餐廳的凳子一角,捧着舊報紙費力地讀,但每個字寧珏都聽不懂。
淑姨張嘴哇啦哇啦地問候了她幾聲,她聽不懂,然後對方費力地轉成蹩腳的普通話,寧珏終于聽懂了幾句,是問她說,是不是要吃飯了。
寧珏哦了一聲:“是,是要吃飯了。”
淑姨一指樓上:“她…… 也?”
“她也吃。”寧珏擅自決定,然後雙手搭在桌上,安靜地等待,白色長桌上沒什麽人,她坐在長邊中間,好像在演繹獨自一人的最後的晚餐。
樓上終于發出幾聲更加劇烈的哐當聲響,在寧珏耳朵裏,簡直像是謝一塵在拆輪椅洩憤。當然謝一塵拆不動,沒有工具,也沒有本事,更沒有必要。淑姨從廚房探出來,非常關切地指着上頭,寧珏撐臉,擺擺手:“不要緊。”
照這樣照顧下去,謝一塵恐怕要死在她手裏。
聲音平靜下來後,寧珏嗅到了雞肉的香氣,她上樓去,再次毫無征兆地推開門,謝一塵還是像剛才一樣躺在地上,只是雙手攤開,手心發紅。
寧珏說:“是不是做不到?”
謝一塵沒說話,眼睛緊閉。
“如果你要我扶你,就直說要我扶你。如果你覺得我很好,想讓我照顧你,就直接對我說,不用特意讓我來當保姆,我也會常來看你——”
她還要繼續說,謝一塵打斷了她的話:“我以為你讨厭我。”
“我為什麽讨厭你。”
“你走之後,我想了很長時間,我意識到,是因為我很不歡迎你,你才決定走的。”謝一塵再一次把胳膊搭在眼上。
寧珏說:“嗯?什麽?不是啊,我想走就走了,不至于和你置氣,保姆嘛,是警察太熱心……”
“不是這個,我是說,在蓮花縣的時候。你那時候很小。”
是……那時候的事?謝一塵想起來了?
也是,那時候謝一塵應該已經九歲了,記事一定比她清楚。
但為什麽記起來的是謝一塵?卻不是謝女士?
雞皮疙瘩細密地蹿起來,寧珏想要扭頭走人,但有什麽東西紮在腳下,定住乾坤,這方圓之間規定一條原則,此時此刻,她要和謝一塵追憶往昔,對峙細節,探讨她當初為什麽離開。
“我那時候很不懂事,因為母親去世沒多久,姨媽來領養我,路上忽然又領養了另一個孩子,我看見你,下意識地覺得,你會把姨媽的愛都搶走,我就……”
“直覺不錯。”寧珏的确是打算蠻橫地把謝女士的愛都搶走的,可惜遇到了謝一塵。
她忽然覺得慚愧。
“我就對你态度很不好,故意兇巴巴的,”謝一塵嘆了一口氣,“我的背很涼,可以扶我一下嗎?我真的努力過了。”
寧珏把人從扶起來,放在床畔,謝一塵坐下,雙手無意識地掐着雙腿,繼續話題:“然後你走了,我一直在想你,沒想到,最後會是你救了我。”
“這就是命嘛。”
“所以我……本來是,很消沉,直到現在我也……沒辦法接受事實。但是為着你的緣故,我想,表現得輕松一點……不想給你添麻煩,沒想到他們就,直接把你雇了過來。”
謝一塵還要再說什麽,寧珏忽然抓起她的手:“別再掐了。”
謝一塵恍然回神:“啊……”
寧珏把謝一塵推倒在床上,扯下她的睡褲,兩條腿上被掐出新舊交替的黑紫色淤青,還有些淡淡的青色,似乎是之前掐出來的。
謝一塵激烈地反抗:“你——”
寧珏搖頭:“看開一點,都是命。”
如果寧珏不看開一點,她早早地一頭碰死了,她的人生際遇奇異,自己作死,走到了一個不體面的光景中,但她漸漸看開了,她做事都信命,全身上下一個符也不挂,但符和命運的圖騰就在她心裏用心頭血畫成。
她的手壓在淤青上,略微按了一下,謝一塵聲音低沉:“我感覺不到。”
謝一塵別過眼,雙臂托起自己,上身肌肉勻稱,線條流暢,柔軟的棉布緊貼着後背,沾上了薄薄一層汗。
她垂着頭,用力地托起自己,先是毫無知覺磕磕絆絆的腰,再是自己的軀幹,她把自己挪到了輪椅上,終于平視寧珏:“我可以照顧自己,你想走的話……就走吧。”
“我要走,早就走了。可惜我預先拿了七百塊。要幹滿一個月。”
寧珏扶着輪椅:“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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