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幻夢一場
白娘子亮相了。
李娟娟穿了身白衣煥然地亮相了。
在懵懂的群妖之中,白娘子已經用身軀,用肢體,用神情表述了一個願望,她掙脫眼前這所有的枷鎖,掙脫群妖的蒙昧,她要去往無盡的天邊去。
然而她受了傷,一條孱弱的小蛇,只有一個年輕的許仙來,許仙醫治她,她記住了許仙。
自那一別。
漫長的修煉……極其漫長的修煉,群妖呼喊着,白娘子是蛇,蛇形扭動着,在掙紮中修煉,最終她懵懂地轉動蛇尾,一轉眼,百花簇擁着她,山間的溪水潺潺圍繞着她,她從蓮花中綻放,她修成人形,她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吐納天地靈氣,彙養日月精華,她一轉眼,看群妖衰敗,看天地變舊,修煉中,一條青蛇陪伴左右。
再一轉眼,她忽然望見了許仙,于是她牽引青蛇往許仙處去。
滄海變換,風景流散,人間仙境褪去,換成滾滾的紅塵之間。
西湖邊,斷橋畔,許仙和白蛇相遇。
寧珏看着舞臺上的李娟娟和許立文,居高臨下地審視着這出舞蹈。寧珏不懂藝術,但她承認,動作是美麗的,人體是美麗的,故事也是美麗的。
是白娘子決絕忍受非議,前往仙途的癡。
她靠着牆看舞臺上的一切,看許立文和李娟娟表演纏綿,表演愛,然後李娟娟松開許仙,松開小青,忽然跳出了人群。
李娟娟是不舍得的。
李娟娟不是白娘子。
千千萬萬個白素貞中,這出《白蛇新編》的白素貞不是李娟娟。
謝一塵默然想。
她看見白素貞眷念着許仙了。
不,這是別人的白素貞,這是話本戲曲各種的白素貞,唯獨不是這出舞劇的白素貞。她不關心衆生,她短暫地停留人間,那是她報恩,那是她迷思,是她從頭到尾都出自自己的決意,如果她愛這些,她就不會抛開所有人獨自成仙。
她不知道李娟娟喜歡許立文,她只覺得,李娟娟不是白素貞。不是,謝一塵不放心,她放不下,她不認可!
轟轟轟——鼓點響起來了,雷聲大作,白素貞告別許仙,魑魅魍魉紛紛冒出來,場上忽然鬼氣森森,白素貞面前,所有的阻攔都來了,所有的痛楚都來了。
姐妹的情誼,夫妻的情分,百姓們,群妖,鬼怪,黃泉之中,九幽之下,全都朝白素貞湧來了。
她竭力地起舞,竭力地掙脫。
可竭力的,只是謝一塵腦海中的自己,她的眼神模糊了,已經看不清面前的舞臺,紅白黑藍青混成一團,色塊斑斓。
她就是來看這些的嗎?是看着這出戲被這樣糟踐,看着它一點點滑向陌生的遠處嗎?
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眼婆娑了。謝女士擰了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洋相,可是她怎麽忍得住?姨媽怎麽忍得住?姨媽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這白蛇早已偷天換日,早已只剩皮囊沒了三魂七魄?
剩下半場,忍了委屈,忍了酸楚,灼灼地忍耐着,幾乎抓破褲子,條件反射地掐起了自己的兩條腿……這兩條腿啊,不争氣,為什麽偏偏是腿,犧牲的不是臉,卻是腿?剩一張空空的皮囊,卻什麽都不能做了!她在寧珏禁止她掐的動作上狠狠動手,對自己殘忍過了頭,直到全體演員汗津津地謝幕,謝女士推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連手心都掐痛了。
寧珏推着車過來的時候,謝一塵有心再說幾句。
她對寧珏說更多的話,仿佛是要分享自己的命運……寧珏差一點就成了她的角色,但命運一錯開,或許寧珏會更好,不必遭此大難,或許會更像個白娘子……不,寧珏并不稀罕做什麽白娘子,連從貧困的日子中變成富人也要逃走,心裏的火焰比她更旺。
可衆目睽睽,她終究沒有多說什麽,寧珏是救命稻草中的迷幻草,是她的安慰劑,她和寧珏坐在一起,仿佛泯滅了“早知今日”,仿佛消去了“如果那時”,沒有後悔,只剩平靜,可以思考別事——一剩下自己,只剩下半截的舞臺,像斷橋,沒有彼岸。
她只是回到自己殘疾人的位置上去,被姨媽接在手裏。然後寧珏在身後遠去。
舞團的直接負責人李雲光慈眉善目,身邊跟着一個評論家兼作家,後面跟着李娟娟,才卸了妝,素淨地走來,舞蹈服在身上披散着,謝一塵瞥了一眼。
一番寒暄之後,評論家發表高論:“我是到了現場才發現,這出《白蛇新編》的立意太高了,這是說婦女解放的呀,娟娟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沒想到就能演出這麽深刻的作品,真的太厲害了。”
李雲光笑笑:“說婦女解放這回事,我們還是得跟您學習,您的作品《虞姬》那才是新瓶舊酒,有滋有味,那才是婦女解放呢,要說立意,我們這‘白蛇’,恐怕不如您的‘虞姬’。”
該作家的《虞姬》據說要改編為舞劇,舞團要在文學作品中汲取營養求得生存。所以相談甚歡,互相吹捧。
“白蛇是個什麽形象,她都是千年的妖了,還要嫁給一個凡人洗衣做飯,這是封建的壓迫,她自己掙脫出來,她覺醒了,她想起最初自己的理想就是要成仙,她沖破攔阻最後成了仙,我覺得這個故事真的太讓我震撼了,娟娟,你是我見過最年輕,最有前途的青年舞者,好好混下去,到時候評了職稱,全國人民都看着你。”作家說。
李雲光象征性地說:“娟娟還年輕,沒經驗,不瞞您說,我們這白蛇最佳的人選,還是一塵。”
話題抛到謝一塵這裏,人和人說話就是這樣,我給你面子,你也不要讓我下不來臺,李雲光之後還要李娟娟參加全國的巡演,之後少不了誇她的。
接下來就是要謝一塵的認可了,戲已經演到這兒了,謝一塵不露出笑容,不誇獎幾句,她就是給領導下不來臺。要她認可,也只是個面子,她不認可又怎樣呢?演出照舊,評論家幾篇文章就可以把李娟娟捧起,把謝一塵踩下。
對絕大多數觀衆的審美來說,并不能區分出謝一塵與李娟娟的白蛇有何不同。
她說什麽都不重要,但要她認可,要皆大歡喜,要李娟娟安心,要堵住悠悠之口。
謝一塵的悲涼忽然從身下激起,仿佛麻痹的雙腿忽然有了憤怒的知覺,不是痛,不是癢,是通貫全身的悲哀,她不知道這是否是幻覺,剛才的委屈卷土重來。
謝女士在她沉默時,為她墊了一句:“我們謝一塵也經常誇獎娟娟,說全舞團她最認可的就是娟娟了,娟娟又小她一歲,刻苦,也是舞團的老人了。”
李娟娟低頭說謝謝,笑容在臉上愈發明媚起來。
但謝一塵并沒有去看誰的表情,她想撒謊,但全身上下都在反對她,她出了車禍就不敢說真話了嗎?她豁出去之後底線都沒了嗎?
可是所有人的面子都給她了,她再扇個耳光出來?
不能,她斟酌着,緩慢地發言:“李娟娟無論是肢體動作還是神态語言都是一流的。”
衆人暗自吊起的心重重落下。李娟娟真摯地笑着,被謝一塵認可,她非常開心。
“但是……我認為……”
謝女士暗中擰她肩膀。
但她還是說下去了:“白蛇在離開許仙時,回頭了七次,我認為……她并不挂念許仙,李娟娟的處理……是有悖于整部劇的立意的。”
笑容僵硬,面色慘白,衆人都沉默了一瞬。
連謝女士想打圓場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反而是李娟娟像是被戳中了,争辯起來:“白娘子不喜歡許仙,那她還是白娘子嗎?這部戲是白娘子,不是嫦娥,就是嫦娥,也有人間情愛,會看看後羿,她去了天宮不也是寂寞麽?我覺得你這是用自己的解讀來占據別人的解讀……”
長輩們都還沒來得及彌合,謝一塵也認真起來:“她的沖突就是她報恩,是她人性的成全,她升仙,是她神性的達成,你說別的白蛇也就罷了,可我們的白蛇并不——”
“好了!”謝女士打斷了謝一塵和李娟娟的辯論,面色非常難看。
還是作家會說話:“我就說,這部舞劇的立意深刻,兩位頂梁柱都有着特別的高論,我看吶,這部劇的解讀,就是應該這樣百家争鳴,有争論就有思考,我非常感動啊!”
長輩們再次打着哈哈了,謝一塵知道自己做得不對,她應該把“但是”和後面的部分都去掉,但緘口不言,話語就從別處冒出。
人們陸續走後,謝女士和李雲光談話去了,送走作家,臨走時回頭:“你今天回去反省一下,在這兒等我,我談完事情就來。”
黑暗中,謝一塵一個人手推輪椅緩緩轉了個方向,寧珏在無可隐匿的黑暗中與她共擔了同一份凄楚的命運,是被摒棄的,是不合時宜的,不識時務的,不被喜悅的。
寧珏緩緩從最頂處的階梯上踏下來。
恍惚間,謝一塵站了起來,似乎幻夢,她起身,面朝觀衆席,面對空白的觀衆席,舉起雙臂,交搭胸前,躬身行禮,完成最後的退幕。
但這是幻夢,謝一塵無法起身,寧珏身上的煙氣仍舊不散,一股惶惑的氣息籠罩着兩個人。
謝一塵說:“我放下了。”
是否是真心話,寧珏不得而知。
謝一塵拎着軟弱無力的雙腿,褲子上被掐出額外的皺紋,謝一塵略弓着腰,似乎吃力地感受着什麽,寧珏忽然站直了,站成一棵袅娜生長的合歡樹,憐憫地垂下眼:“出去走走嗎?”
“要你可憐我?”
謝一塵重重地拍下輪椅,身子奮力一張,好像雛鳥學習起飛,艱難地聳起背後的骨頭,雙手握得指節發白,眼睛裏寫滿了移情之後的痛楚。是将所有的不甘心移到了寧珏身上,面目也猙獰起來,每一縷肌肉都顫抖着,收縮或舒張,兩條始終擺放在九十度的腿忽然一點點撐開了。
她一寸一寸地長高,憤然地昂起頭凝望着寧珏,寧珏被她撲來,面目平靜,眼神憐憫,穿了一身精心打扮卻還是不入流的衣服,最多一百塊一身的衣服,就這樣卑微地憐憫着她。
她顫抖着站了起來,像剛剛破殼而出,寧珏默默不言,不否定,不承認,只看着瘸子忽然煥發新生,奇跡一樣地半站不站,艱難地扶着輪椅,身體微弓,略低她一頭。
“要你可憐我!”
呼吸吐在寧珏領口了 。
謝一塵艱難地吸氣吐氣。
“你嫉妒我。”寧珏憐憫她。
“和你什麽關系!我只是……”
只是什麽?
什麽?
“因為我的腿是好的,因為我沒有跳舞。”寧珏從車裏逃走了,出于那時的寧珏也不清楚的緣故,走得果決堅定,一路走來,後悔都漸漸消失了。
“哈哈,我嫉妒?今天的這麽些人,腿都是好的,難道我都嫉妒?”
謝一塵忽然說不下去。
她嫉妒嗎?她嫉妒衆生,嫉妒寧珏,寧珏是最靠近她命運的人,所以她嫉妒。
她知道自己嫉妒,嫉妒如火焚燒。
她嫉妒的不是寧珏腿腳完好,不是寧珏推門離開選擇貧窮浪蕩……
她嫉妒寧珏沒有經歷過那個下午。
母親去世後,她偶爾推開塵封已久的小劇場的門,看見一只蝴蝶在舞臺上掙紮起舞,她看癡了,她看見舞臺上的女人不再是女人,她看見枯朽的動作已經不靈泛的女人忽然成了仙,化了蝶,朝着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飛去了,遠離了塵世,輕紗一樣地籠在夢幻的霧中。
她癡迷地觀看這簡陋的舞臺上,一片黑暗中湧出的單薄的舞蹈,好像四周所有景物都被銀白色的月滴上神性的白色輪廓,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有一扇門為她而開,湧動着幼童謝一塵這一生未得而又渴求的一切美好,她在門外看見自己的未來,看見從出生到老去的所有畫面,但所有畫面都塵封已久,她只知道她必須追随它,她必須再次打開它。
門漸漸消散去了,她吃驚地望向舞臺中央的身材有些走樣的女人,女人披上大衣,耷拉眼皮:“你是哪家孩子?”
謝一塵就在那時見到她的姨媽謝女士,謝女士千裏迢迢從國外回來,為她唯一的歷經苦難和迫害的姐妹送葬,但一切都晚了,塵歸塵,土歸土,謝一塵自我介紹那個還随父親的名字,被謝女士一筆抹去。
連帶抹去的還有蒙昧的幼童,取而代之的是那個見了一場迷夢就癡心妄想的舞者謝一塵。
現在,夢也沒有做完,夢是噩夢,忽然醒來,看見自己成了廢人……夢在一步之遙,她卻要等千千萬萬年!等自己死了,再化為一抔土,再站在這片舞臺上……是等不到的來生!
她凄楚地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她自欺欺人地過了這麽些日子,卻直面了夢醒的時刻!
謝一塵做出乖巧的樣子,做出順服的态度,她肯來,她肯安分坐在車上,她不像寧珏那樣離開,是為了那場永不停歇的幻夢!
她多可憐。
她知道寧珏為何憐憫她了……她追逐的是什麽?
寧珏怎麽能這樣看明白?赤/裸/裸地用眼神憐憫她?
她終于站直了,她和寧珏平視,她說不出自己的嫉妒,說不出自己的悲哀,她簡直要把自己踩入泥土中,塵歸塵,土歸土,她只是一抔塵土!
她慘然一笑,夢醒了。
她再次跌坐在輪椅上,雙腿的知覺被抽離,她短暫地站起來,迅速地被奪去。
絕望吞天滅地,她沒有笑容了,做不出任何表情,連委屈也不剩,靈魂空蕩蕩的。
她先前尋死還是殉道,如今殉的是什麽?連死也沒什麽可追求的了。
靈魂徹底地随那場幻夢去了。
“我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牲口,你是走火入魔的神仙,人各有活法,我不勸你。”
兜裏是一枚小小的木珠子,寧珏翻出來,在微光下端詳她在平康寺中求來的平安符,別在了謝一塵手腕上。
細弱白皙的手腕與紅黑的珠子一映,如玉面的佛眉心朱紅,謝一塵眼神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麽,嘴唇抿出冷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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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