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那種人
過年那段時間, 寧珏見到了謝女士的丈夫李先生。
他提着碩大的行李箱回來,西裝革履,像魁梧版的張秘書。他往玄關一橫, 叉腰望着整個家庭,好似在閱覽錦繡河山。
他之前當過兵, 似乎是給哪個大人物當過勤務兵, 雖然短短幾年, 之後他舉手投足都想要模仿一下那個人,但演技實在拙劣, 模仿得別人都認不出來是誰——也或許是大人物漸漸地被人忘記了。李先生在自己家裏待得不算久,因為謝女士不常在,在這個人丁稀少的家庭中, 只有他和謝女士的愛情值得稱道的。
李先生并沒有自己的孩子, 別人議論起來,都不知道是他還是謝女士的問題。謝一塵又并不像誰,領養來的時候已經懂了事, 所以喊的還是姨夫和姨媽, 他坐在這裏像一家之主,但謝一塵出現了又不像了,好像他們夫妻之間和謝一塵遠隔一重門似的,他盡力地在家裏大聲說話,哈哈大笑來彌補這些隐形的罅隙, 家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寧珏照顧謝一塵, 被李先生視為彌合劑,他不停地給她講一些趣事,國外的趣事,東三省的趣事, 還有道聽途說的緋聞,寧珏陪着笑,過了一會兒也實在受不了,找了借口推着謝一塵出來,一出門,兩個人都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
牆上小廣告還是去年底的那批,舊了掉渣,看來刷廣告的那些人都回家去了,海京變得冷清。謝一塵提起姨夫,說他像是電視看多了,一定要打造出一個模版家庭,要她謝一塵如同鹽溶于水一樣成為他們的孩子……但是她自己并不覺得有什麽隔閡,是姨夫自己挂慮太多,反而把彼此的罅隙劃得格外深刻。
寧珏對李先生并不評論,她模糊知道李先生做些什麽事,他似乎是攥着一大把的錢,在全中國來來往往,看中什麽東西賺錢,就把手頭的錢撒下,好像播種一樣,收成的時候,用鐮刀一割,收回幾倍的錢來……她是不太能夠理解這種生活,也不知道李先生到底為什麽事投下自己的錢,又是如何賺錢的,打開行李箱,全是近幾年愈發貴起來的山珍野味,她從旁看價格看包裝,揣測它們需要耗費多少人民幣,于是對李先生心存三分敬畏。
就是他太熱情了,把她們兩個齊刷刷地逼出來,她們相視一笑,多了莫名的默契。
李先生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哪幾天在海京,哪幾天回平都,還有哪幾天要回蓮花縣。
提到蓮花縣,寧珏心頭一跳,她逃離之所,她冤障之地。
和謝女士相遇的地方,她迫不及待地逃離那裏,現在看李先生安排了回去的路線,寧珏避之不及,提前安排好自己第二天要生病,躲在出租屋裏。
她在海京的偏遠地方尋到一處和人擠着的地下室,一個月只需二百五十五塊錢,靠近公交站,還有公共的澡堂,除了不通風有臭味之外沒什麽壞處,她是和一個來海京打工的女孩子共租——謝女士回來的時候,她就奔赴地下室,謝女士不在,她厚顏在謝家,謝一塵并不介意。
李先生對寧珏的安排很是不解,他還暗自想,寧珏在,這次全家共同出游就更能表示他對謝一塵的關心,他的關心是不被她的身體狀況所影響的,謝一塵就是腿斷了,他也是寬容地接納她的……但寧珏不來,淑姨不出幾日就要回老家休息去……到時候誰來照顧謝一塵呢?要是他們沒有經驗,謝一塵心裏多想了,這又怎麽辦才好?
他心裏憂慮,臉上挂着一種美國年輕人式的熱情,雖然歲數不小了,可做事總是不過腦子,他居然驅車三十公裏硬是在地下室附近的菜市場堵到了為一顆西紅柿砍價一毛的寧珏,勸說她反正獨自一人,過年怎麽能在地下室,陰冷不安全,不如就和他們一起過,他已經聽說謝女士曾經要領養寧珏的事,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更是親上加親。
他胡說八道起來,什麽親上加親,什麽四舍五入,可他熱情起來這些颠三倒四的話都被抹去了,只剩誠懇的請求。他又考慮到寧珏或許在過年還有外快,于是摸出皮夾子要按七倍工資算給她——寧珏立時要暈過去了,為難了片刻,終于答應了,也沒有敢要七倍工資。
寧珏不想去蓮花縣,她看行程安排,平都到蓮花縣,她預定時間,讓自己在規定時刻“感冒”,好躲在屋子裏誰也不見。
李先生和謝女士就收拾了東西上路了,他們洋派,告別的時候還要接吻,動不動就要擁抱,他們都像是在電視上生活一樣,身上都貼一層光,寧珏生怕背景音樂忽然響起,演職員名單冒出來,寫着謝女士,某某飾的字樣。
在平都的安排是要泡溫泉,寧珏頭一次知道平都還有溫泉,後來才知道在某些人的世界裏,平都就是有,特別地預定了,确保他們去的時候服務周到,還沒有閑雜人等拖家帶口大嗓門侵擾,寧珏對此沒有概念,她腦子裏的想象就是一個高級的大澡堂,搓澡的老姨換成貌美的女孩,說不定還穿着旗袍或者三點式泳衣……
她胡思亂想着,結果發現是非常正經的地方,說是來泡澡就是來泡澡,隔開一扇屏風,謝女士和李先生在那一頭,留謝一塵和寧珏在這頭,寧珏拿了服務小姐送來的浴袍端詳一眼,看看謝一塵,弓腰替她換。
但往常這些事要麽是她自己來做,要麽就是淑姨幫忙,謝一塵忽然扭捏起來:“我自己來。”
“小心摔着了。”寧珏撒手,倒是沒說“大家都是女的”這種屁話,她自己就覺得脫光在這裏怪異得要死,目前為止都抱着胳膊做出一副打算在更衣室門口和謝一塵閑聊半小時的樣子。
就是女的,她心裏也是有界限的,就好像她沒辦法和豐收大樓裏的女人坦誠相見一樣,在澡堂裏倒是無所謂了,混跡群衆之中,大家都是白肉一坨,可是在這裏,只有她和謝一塵,莫名其妙地脫了,氛圍就很怪異,因為目光無法往別處扭,只好彼此審視,沒辦法客觀,肯定會有高矮美醜,她們都不近視,身上哪裏有痣都能看見——這太親密了,僅限于姐妹。
謝一塵本領通天,背對她的時候換好了,坐在輪椅上,膝頭疊放着脫下來的衣服,等服務小姐收走清洗,謝一塵轉頭看寧珏,寧珏靠着牆笑了笑,正要脫口而出說她不去,忽然聽見了從屏風那頭傳來的對話。
謝女士和李先生聊天,議論起來,說起回去的路線,從蓮花縣直接到海京好了,不返平都,文化局的人不是還要急着弄那件事?
聲音稍微低了一點,寧珏稍微聽了一耳朵,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沒辦法躲過去蓮花縣了,沒了審視不審視的心情。
當着謝一塵的面,她解開外衫扣子,反手去摸內衣帶,謝一塵目光平靜,卻并沒有轉開眼。
寧珏頓住了,市井氣忽然冒出:“看什麽看?”
她低下頭解褲子的紐扣,謝一塵回答她:“你有心事。”
“看我脫衣服能看出來我衣服裏藏着心事麽?”寧珏聲音淡淡的,把兩條腿從堆疊的褲腳中拎出來,謝一塵仍然毫不客氣地審視她,目光清明,把她從頭看到腳,好似在閱讀一份理解寧珏的說明書。
“你不想回蓮花縣。”謝一塵篤定地說出了她的猜測……從剛剛透過來的對話,和寧珏的反應,她很快地猜到了正确答案。
“我很不容易才出來的。”寧珏已經脫掉自己,披上別人,笑不露齒,把謝一塵推向浴池。
水汽氤氲之間,謝一塵住口不提蓮花縣的事,她因為下肢無力,需要靠在軟枕旁,顯得她如貓慵懶,就是在看似漫不經心的神情中,她忽然誇贊寧珏:“你很漂亮。”
寧珏沉默了一下:“你知道麽,我以前在澡堂打工的時候,路過男浴池,晚上八點多到九點沒什麽人,有的男的就專門在這時候泡澡,遇到心儀的男人,就說,‘你氣色真不錯’或者‘真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反正就是在誇贊別人外貌的時候,看人家是不是那種跟他一樣的流氓,然後就抱在一起搞那種事……池子裏又髒,更衣室也髒,有時候也在廁所搞,我洗馬桶要洗好久……”
屏風那邊很顯然沉默了一下,謝女士和李先生的閑聊被這言論打斷了,都沒再說話。
謝一塵想了想:“是不應該誇贊同性的外貌對嗎?”
“異性也不好。如果我是男生,我忽然誇贊你今天真的很美麗,說明我對你有意思。”寧珏教導她生活的常識,有個李先生這樣天真的愣頭青式的長輩,她理解謝一塵突然的稱贊——說明沒話找話。謝一塵緩緩消化這些內容,點頭說是自己疏忽了。
她又好奇起來:“所以男人要和男人做那種事?他們不怕被打出去麽?”
“他們似乎是有一種特別的辦法能辨別同類,也不知道有什麽标記,一看一個準。我見過幾次,他們眉來眼去互相使眼色的時候,只要有心就能看出來,平都有片公園,到了禮拜四——”
屏風那頭劇烈咳嗽起來,長輩們暗示她不要繼續好奇地說這種事了,于是沉默下去。
謝一塵壓低聲音:“那女人呢?女人也有這樣的麽?”
“不知道,沒有見過,都是見男人敢出來眉來眼去,女人多半不敢。女人要是亂搞,要被打死也沒人同情的,要是男人出來亂搞,最後女人還是要原諒他……就是這和男人亂搞嘛……我也沒見過捉奸現場,不知道是什麽樣子。”寧珏分享自己的見聞,還舉例自己曾經見過的某個小混混就曾經給自己跟着的大哥當了一年多床伴,後來大哥結婚,他和嫂子鬧矛盾,要死要活,最後大哥一腳把他踢出去,罵他變态流氓,小混混哭着上吊了。
“還有這種事?”謝一塵更是沒有聽過。
縱然她們已經壓低了聲音,但屏風那頭實在是聽得非常清楚,長輩們又咳嗽了幾聲,寧珏住口了,謝一塵繃緊脊背,端莊了起來,好像剛才她沒有好奇過這種事。
但是她實在非常好奇,她在寧珏胳膊上寫字,示意一會兒早早去蒸桑拿,悄悄地再說一會兒話。
“我也是聽說,你好奇這些幹什麽?”寧珏搓搓胳膊,好像謝一塵在她身上寫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一樣,謝一塵眨了眨眼,眼神忽然垂下來,落寞地坐直了。
水汽模糊了視線,寧珏忽然用自己畢生最小的聲音說:“你喜歡聽這種不入流的故事啊?虧你還是白娘子呢,仙氣都沒了。”
寧珏并沒有注意到謝一塵借水汽的掩護白了她一眼,謝一塵低着頭想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個詞:“牙尖嘴利。”
“這就對了,我們要表示親近,就只能互相罵,罵來罵去才是贊美,你直接誇我漂亮,如果不是我讀過幾本書,我就要翻臉問你說什麽意思。”
“那大街上的潑婦互相罵,也是感情好咯?”
“也不是,其實以上都是胡說,在哪裏誇人都沒錯的。只是你剛才誇得太突然,我一時間都忘了我很漂亮了,有些不好意思,”寧珏舒展雙臂,終于找回平靜的感覺,解釋說,“我不習慣和人光着聊天,所以緊張,多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
“看不出來。”
“你看我才緊張,請你下次不要看我脫衣服了,彼此尊重一下。”
謝一塵:“真不好意思。”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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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