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下次一定

表達的欲望越強烈, 越無法用語言陳明。

寧珏從程家玺處離開,過了三兩天自己的日子,因為年輕的緣故, 即便是忙得頭重腳輕也沒省去苦惱的時間,她苦惱的時候很多, 大腦自動地思考煩心的事……要是不去見謝一塵, 是否應該打個電話交代一聲, 編造一兩個借口,好過又一次悄悄的, 像不告而別似的。

就是這簡單的事,叫她苦惱了一周,鼓起勇氣地撥出電話, 又沒人接, 像是家裏沒人,之後就不了了之了,寧珏想不通, 打個電話的事, 又不是面對面,她給人打電話多了,從沒怕過誰。怎麽畏首畏尾,怎麽字句拼湊不到一起?是知識有限?還是心中有愧?

天啊,這愧從何而來?她一向鋪着地蓋着天, 一介女流之輩還活得很光棍, 沒和誰牽絆過……就是豐收大樓的女人,她也是勉強挂念,稍微地去完成了對方的囑托,之後就孑然一身。忽然開始對誰愧疚了, 寧珏萬分警惕。

第二天謝一塵就撥來電話,倒不是姜先生,而是謝小姐。謝小姐特意打電話知名寧珏,預約家裏的清掃。

“不急的,她不忙的時候就可以,提前打電話确認一下。”呂姐捏着嗓子模仿謝一塵的聲音,撐着臉戳寧珏的鼻尖:“業務水平可以啊。”

老板來看望她們,正巧聽見這事,誇贊寧珏:“很有客戶意識,以後這些都是你的資源。”

資源……不……

寧珏确認謝一塵不是想要家政服務……

定了第二天下午兩點上門。

照例買一份南城日報夾在腋下,有舊報紙自己在地上坐着也方便,她一路看完,卻一個字也沒記住,只好疊起來放進包裏,敲響了謝一塵家的門。

謝一塵親自給她開了門。是聽見門響,然後寧珏等了很久,隔音不錯,她想象謝一塵拄拐,一步一個坑的慢騰騰地挪來的樣子,愈發無所适從。

門開了,謝一塵翩然亮相,靠在門邊打量她,倒不冒犯,只是有些生氣的樣子,過了會兒,卻只是淡淡地望着她,張了張口——

寧珏本來握着背包帶垂着臉,此時猛地擡起頭,自報家門:“您好,謝小姐,南城家政服務公司竭誠為您服務……”

謝一塵吞回原本的話,轉過頭:“嗯,進來吧。”

寧珏屈身穿鞋套。

拐杖尖忽然頓在寧珏腳前,順着這金屬造物,順着亮閃閃的反射的斑斑的燈看謝一塵,自下而上,她感到這是有些卑順的姿勢,忽然站起來。

謝一塵靠在牆上,背靠大衣架,離她半步遠,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淡淡地望着。

寧珏對她笑了笑。

謝一塵再次扭過頭,這次沒有回首等她,徑自坐了下來,輪椅旁支下拐杖,背對寧珏指指點點:“能幫忙清洗下燈罩麽?還有那個沙發罩,床單……”

寧珏扶在輪椅把手上,往後拖拽半步,打斷謝一塵的指點。

“出去走走麽?”寧珏詢問。

有了輪椅,似乎回到某種熟悉的氛圍中。把手後就是她的世界,靠背虛靠着她的魂靈。

沉默片刻,謝一塵自己把輪椅推離了她的範圍:“不用了。對了,卧室的東西不用動,別的房間就麻煩你了。”

寧珏幹活。

她想要見到謝一塵,見到了,又想說說話,說什麽呢?表達的情緒大于表達的能力,她說不出任何話,口齒不太伶俐了,她在衣料織物與洗滌劑中耐心地打腹稿。

她們是彼此疏遠的,是的,時間過去,許多陳年往事漸漸淡忘了,就算是往事,寧珏也只不過是個閑散的保姆。

腹稿打好了,她收進晾幹的馨香的沙發套座椅套一件件套回去,把心事放回心間,謝一塵似乎在看書,又在寫寫畫畫,隐約可見戲劇理論之類的字眼,是寧珏所不認識的世界。

她去侍弄了一下各處的花花草草,回來時,謝一塵捧着一本小說,偶爾擡着眼,看起來忙完了正事,寧珏開始打擾她:“我忙完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可以說點什麽嗎?”

雖然是提問,但她并沒有等謝一塵回答,表達的欲望猶如潮湧,她自己也無法克制:“我之前走,是我不對。我走,第一是因為知道你們會去美國,我什麽也不是,不想被抛下,哪怕你們做什麽都很得體,我也不想被選擇,也沒有勇氣舉手說帶我走,出國不是小事。第二,因為嫉妒……我一直是一個街頭混混,沒什麽出息。我很高興你站起來,也很高興有人懂你,但是我嫉妒姜望,就是……我不知道怎麽說,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怎麽說,并不是敷衍。”

謝一塵仍然在看書。

“我道歉,但是我不請求原諒。”寧珏看着謝一塵,心裏有些黯淡——她并不想“我”來“我”去,訴說自己的心理活動,她想說些別的事。

但不倒空自己,她們的關系疏遠,她無法去故作親密地問候對方。

“我想分析自己,但想了想,結論就是,我是神經病,”寧珏嘆口氣,“你怎麽想都好……我說,我想見你,我來見到了,也說完了——”

“你放屁。”謝一塵啪一聲把書扔在沙發上。

寧珏吓了一跳。

“你來見我?是我求着你來見我……你呢,你說來,你也不來……”謝一塵的聲音低下去,略一頓,忽然坐直,整理了自己的體面,聲音平靜:“打掃完了?”

“當然沒有,我來偷奸耍滑,賺了錢不做事的,蹭着老熟人的面子,不要臉地混日子,”寧珏又開始把一句話反着說,颠來倒去,把自己變得陰陽怪氣起來,可最後,也沒給謝一塵機會咬牙切齒,自己笑了起來,“你怎麽不明白……就算不是你的事,我的工作都沒有不盡心的,要是做得不好,有老板辭退我,不會拿來在你面前丢臉。”

謝一塵噎住了,什麽叫“就算不是你的事”,聽起來意思婉轉,颠來倒去,寧珏在負面的事上表達起來坦坦蕩蕩,罵自己也從不客氣,可誇獎自己,就曲裏拐彎,還要前置一句刻薄話。

真是一點沒變,卻又溫和了點,還會加一句解釋說明。

寧珏說:“我的點快到了,下次我再過來……我實在是忙不過來。”

其實并不是忙不過來,是有意擱置了。

“下次還要我打電話預約麽?”謝一塵說。

“不用。”寧珏笑,握緊包帶,不安地想自己或許撒了謊,明面上還是微笑着,好像做出個什麽承諾。

謝一塵終于放松:“下回帶我走走。”

有沒有下次呢?寧珏思索着。她摸了摸輪椅把手,矮下身子用手指試探謝一塵雙腿的知覺。

謝一塵垂着頭笑:“癢呢,你用力太輕了。”

寧珏由衷地喜悅了片刻,用力地攥着謝一塵的腳踝,人體的肌理血管骨骼纏繞一處,生機勃勃地運作,收縮,舒張,皮肉的彈性和柔潤讓她感到活力,終于放松一切地笑了起來。

“之後跳舞嗎?”寧珏問。

謝一塵忽然縮回腳,好像觸到了什麽尖刺,警惕地收縮自己,半晌才緩緩舒張。

寧珏茫然地撫着謝一塵的膝蓋,像是坐在她腳邊似的靠在她膝頭,仰着臉,有些癡地想了些事,目光凝視着謝一塵的指尖,再看向白皙的柔軟的雙腿,手指按在她膝頭。

“你還是白娘子麽?”寧珏又問。

“你說呢?”

寧珏沒下結論,鬼使神差,像是自己身在舞臺,又像是在臺下,四周模糊,她凝視着虛影的白娘子,又覺得自己像是白娘子,所有的念頭都混沌在一起,手指撫過謝一塵的膝頭,好像她能借着謝一塵的雙腿離世登仙。

“我說什麽?我只是看着……也不懂藝術……”寧珏黯然地起身。

“其實我已經……不太想這些事了,”謝一塵略擡下巴,仰臉望着寧珏,翻開書打開合起,不斷重複,“你是……喜歡白娘子麽?”

“那我不成了許仙?不是的……”寧珏急急忙忙地收拾了東西,“到點了,簽字……”

謝一塵提筆一頓,墨水緩緩滲流,印出三個柔潤有力的字,交還給寧珏。

卻又沒松手,兩人扯着一張紙,有些剪不斷的意思。

“下回記得來。”謝一塵叮囑。

“我知道了。”沒敢答應。

她決意離開謝一塵的世界的,這次是什麽?是躲避?話也說開了,怎麽偏偏要躲?可寧珏又覺得不躲不行,謝一塵如今不需要保姆了,她有什麽作用?如今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還懷揣着姜望的秘密,面對謝一塵時,腦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一旦錯開眼神,她心裏就多出別的東西來。

蠢蠢欲動的,充盈在心的,酸楚的無法言說的感情。

怎麽會這樣?她見不得謝一塵好嗎?果然是混混脾性!心胸狹隘!把嘴閉上!把笑容露出來!什麽情緒也沒有,什麽秘密也不知!

寧珏收起單子疊起,翻開布包,想了想,還是從南城日報的夾縫中拽出一張紅葉的書簽來。

在平都的時候,有一次寧珏懷揣心事撿葉子,撿了一路,把那時無法動彈的謝一塵忘在外面……寧珏心裏稀少的虧負的情緒冒出來,撿了葉子挑出一朵,壓了塑封,也最多用一兩個月。

“下次你一定要來,我有些朋友介紹你認識……”謝一塵輕聲地,再次叮囑了。

寧珏聽見“有些朋友”,心裏的百葉窗忽明忽暗,最終她由衷地為謝一塵高興,揮揮手,雙手插在兜裏,有些快活地離去了。

鵝黃色的窗口還是有謝一塵目送她,寧珏再次穿過那片玫瑰叢,回頭看看謝一塵。

其實應該擁抱一下的。作為告別。

跳上公交車,她翻出南城日報看,一字一句都讀不進去,而在報紙的掩護下,她發覺有兩道陌生的視線始終黏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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