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辦法

許立文再一次地來了, 穿了身海藍的條紋衫,松松垮垮一條牛仔闊腿褲,雙手插兜擡頭從窗戶底下喊寧珏, 特意地要旁人都知道他來找寧珏,寧珏從窗口探出去, 點起煙朝下回應:“你來聽我答複你?這麽迫不及待——我想好了, 我不跟你和好, 回去吧。”

“這麽絕情?”許立文眉頭擰起來,看寧珏豎着耷拉一支煙, 朝涼篷上抖煙灰。

“你還不知道我?快回去吧。”

窗戶關上了,寧珏掐滅煙,其實抽給許立文看的, 那時候人說抽煙的女人有風情, 又無情,寧珏在給人打掃家,聽着電視裏的男男女女議論, 不由自主地被影響了, 她是很想告訴許立文自己很無情的。

底下的人擡着頭,可憐巴巴的樣子,寧珏索性拉上窗簾。

拉上,她忽然想,是不是太過了些?落在許立文眼裏, 好像是特別在意他似的, 急忙拉開,樓下哪裏還再有許立文的影子?

走廊裏砰砰砰響起匆忙的腳步,每一下都搗在地上,步子又大又沉, 轟轟地響了幾聲。

“開門!”許立文敲起門來,毫不客氣,乍一聽簡直像是個讨債的。

寧珏倒是不怕讨債的,捏着煙就沖了出去,左手拉開門,右手蓄勢待發,準備随時給他個煙棒子嘗嘗,開了門,許立文卻退後一步,左右打量,看她屋子裏的陳設,探頭探腦,這才恍然笑了起來:“給個機會嘛。”

“有你這樣要機會的?我這門板薄,再敲就讓你砸個窟窿來。”寧珏沒好氣地指責,用煙頭指着許立文的鼻尖,“有你這麽死皮賴臉的?不和好就是不和好。”

“可我愛你啊。”許立文說。

“沒臉沒皮,什麽愛不愛的,呸!”

不過聽見人說“我愛你”,總像是尾巴骨給人紮了一下,渾身一個激靈,寧珏才意識到說錯了話,急忙給自己補充:“我不愛你,這是真話——你現在也有些名氣了,認識的都是名流。我是個給人掃地做家務的,這張臉很快也要被油煙氣蝕得老了,你貪圖我什麽?愛我什麽?無非是那會兒我甩了你,你不甘心。哎,這樣,我先答應你和好,然後你狠狠地甩了我,咱們今天就說明白了?”

她給許立文出主意,雖然說得懇切,可字裏行間全是她慣有的嘲弄氣,甚至也聽不出正反面,許立文呆愣愣地站了會兒,支棱着雙手無所适從。

寧珏抽完一支煙,用腳尖踢開衛生間的門,把煙頭溺在馬桶裏,從牆上拿下一條毛巾給許立文:“擦擦汗,這天氣汗流浃背的,我可沒為難你。”

“王玉,王玉,你怎麽成這樣了?”許立文有些無助。

“什麽樣?我一直是這樣,你是喜歡那個農村妞王玉?我可不是,我是城裏的耗子,當初那麽說,是騙你的。”寧珏忍不住笑,笑了很一會兒,全身都發冷了,她上次說自己是耗子,還是和謝一塵說的,如今和謝一塵的感情明了了一半,她知道謝一塵喜歡她,但謝一塵不知道她的感情,她也無處可說,也不打算去說,只好悶在心裏,像過了肺的一口煙。

“可我愛你。”許立文只會重複這句了。

寧珏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很久,終于搖搖頭:“我不愛你。”

“我并不介意。”

“是麽?”寧珏又用嘲諷的語氣質問他,直到他惱羞成怒,一把抱住寧珏,借着沖勁兒把她扛在了肩頭,直沖到裏屋,扔在床上。

寧珏瞪圓了眼:“你總不會是要強/奸我吧?”

她是許立文這輩子見過,頭一個把這事說得這麽明目張膽的女孩,好像是混不在意似的。

哈,寧珏就會嘴上厲害,寧珏沒變的,怎麽會這樣呢?許立文感到惶惑不安,他從平都到海京的路途坎坷艱難,見到所有人都只愛錢,錢錢錢,沒了錢寸步難行,沒有錢,劇組開不了工,沒有錢,誰也瞧不起他,沒有錢,沒有辦法認識厲害的人,這個年代全是錢,就連他紅了,也要請這個吃飯,請那個吃飯,被這個老板給臉色——人們怎麽都變成了這樣子?為什麽大家都變了?

他在平都的時候,只要有朋友們,自己就如魚得水,在舞臺上哪怕并不最奪目,也不可缺少,為什麽大城市全是這樣?就連寧珏,就連寧珏也為了錢,和大老板成雙結對,連他也不愛了。

這是怎麽了?當初,寧珏一個那樣窮的人都會把五百塊給他,這樣一心一意地陪伴他去海京,這難道不是愛?怎麽大家去了大城市,都變了副樣子?

許立文感到悲憤,他想要尋找些确定的東西安放他迷失的靈魂,好像擁抱寧珏跨過某條界線,她就再次屬于他了——可寧珏怎麽成了這樣。

他停在床邊,盯着床上大剌剌躺着連掙紮也沒有的寧珏愣神。

寧珏卻開始發力,把絕望的錘子砸在他腦袋上。

聽聽她說些什麽,她說:“你要上,就來吧,記得給我錢。”

她還說:“你以為我是什麽東西?我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十歲時就不是雛了,你以為我沒見過世面?來嘛,早早解決,我們一拍兩散。”

許立文驚愕的不是寧珏是不是第一次,而是寧珏向他要錢。

錢,錢,錢!

他已經是有錢人了,怎麽還要被錢傷害?他大可以扔出一大筆錢甩在這個賤/貨臉上,可是他卻茫然了,寧珏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寧珏,都被錢改變了——他面如死灰,僵硬地被寧珏拿住七寸,半晌回不過神,臉色灰暗。

終于猛地從褲子裏拽出皮夾子,把所有的現金嘩啦啦地灑下來,有零有整地潑在床上,他和錢和寧珏三方對峙,他的敵人是誰?他愛的是什麽?他是怎麽了?

他忽然回過神來,他在平都,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從不打女生,也從不給人跪下,他也不強迫別人,一切都從容有序——自從出發去了海京,他奢侈地想着自己要做明星,現在夢想成了,自己卻丢了。

寧珏随手撿起一張,他悲憤地一聲喊:“不許撿!”

故意氣他,寧珏一張張收起來,許立文被這卑微瑣碎的無恥的撿錢的動作刺激到了,寧珏徹底不像他認識的了,這一切都有什麽意思?有什麽意思?

在人群中,他總是辦活動,總是張羅,可離開平都,他太孤獨了。

啞然失笑,他嘲笑自己現在才想明白。

寧珏撿起錢,整成一摞,悠悠地遞給他。

他接過去,放進皮夾中,左右環顧寧珏的屋子,像是一場夢醒了,他忽然意識到,他并不是還愛着寧珏,只是想追憶從前的自己,他天賦平平,相貌不錯,走了狗屎運——這些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還是他嗎?

寧珏不是寧珏,謝一塵也不是謝一塵,

李娟娟也不是李娟娟,在外地的幾個,都各奔前程,面目全非,他也不同了,可他不希望這樣,他要回去,他要少年意氣,他要溫和從容——

“我要回平都去——”他對寧珏宣告了一半,忽然意識到,他和寧珏沒有太多關系,沒有什麽立場交代,于是笑笑,和她握手。

“你知道……當初你給我錢,要我請導演吃飯時,我就該想到,這世上的一切都是錢開路的,我也算經歷了些事情,怎麽說呢,一直以來累極了,做明星本來也不是我的特長,我不會演戲,報紙上被人罵成臭狗屎,我還要花錢買些廣告宣傳自己,到頭來——”

他還是忍不住自我剖白了一瞬,寧珏笑笑,撐着臉沒說話。

許立文忽然回想起寧珏說的事,再看寧珏:“你十歲就……是真的麽?”

“沒什麽。”她笑笑,抱着膝蓋看他從皮夾子裏數錢,他數出五百塊,想了想,又另外數出兩百元給她。

“還你的。有借有還。”

“不錯。”寧珏沒扭捏,收了錢,目送許立文扭頭走開。

負罪感淡淡的,但轉瞬即逝,是她蠱惑他用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去海京,到大城市。

看來許立文是紮根平都的一棵樹,去別的地方就水土不服,一旦要回家去,終于洗淨髒污變得純粹了——和她不同,她沒有家,去哪裏她都是她自己。

她頭一次在感情上覺得釋然,慶幸謝一塵先找到她,對她醍醐灌頂,把她從盲目的對被愛的追求中短暫地撈出來——否則她和許立文将會鬧得極其難堪。

短暫地平靜了不到三天,直到孔老板的車停在樓下,她終于想起,還有一個追尋着過去迷夢的男人把她錯認為青春歲月的指示牌要她拍電影,在拍電影的過程中,或許他會被自己的迷夢打敗,轉而要她和他睡覺。

人總是沉在幻夢中,偉大的、平庸的、光榮的、可恥的、集體的、自我的、自毀的、傷人的、先天的、後天的……各種各樣的迷夢化為理想的一層皮包裹在全人類的骨肉上。

可這感覺并不壞。

就是她自己,也是謝一塵夢醒了起來提醒她,于是她也醒了。

可若不是夢,她就不能不顧一切地擁抱謝一塵。

夢醒了……被謝一塵肆無忌憚地愛着,完成自己的迷夢是不可能的。

打開窗戶,枕着胳膊看樓下的孔老板。她的窗戶總是能等到什麽錯誤的她不愛的人,她就冷冷淡淡地望着窗戶下雙手插兜的男人,男人擡起臉。

她肆意地笑着,招招手:“別來無恙啊孔老板。”

“你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她關窗下樓,孔老板側身拉開車門。

“這樣,我是‘孔女郎’咯?”她開着自己的玩笑,望着窗外,孔老板說:“真沒想到你會答應。”

“要是我不答應呢?”

“我總會有辦法的。”孔老板笑眯眯的,寧珏朝車窗哈氣,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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