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等光

我回來了,還……遇到了他。

這是回到海市,遇到的最開心的事。

我的那束光,就這麽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小悅給姐姐的信》

低調又豪華的轎車快速行駛在路上。

孟擇看着後座閉眼假寐的男人,欲言又止。

林宴淮閉着眼,連軸轉的工作讓他十分疲憊,渾身的倦怠讓他整個人的氣壓低至谷底,車內的溫度似乎不用空調都能降低五度。

濃密的睫羽在他眼睑投下一片陰影,過于疲勞的狀态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更加沙啞:

“說。”

孟擇幹笑了聲,“老板,你認識黎小姐?”

黎悅。

後座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那雙黑眸裏淡漠的冷意漸漸消散,目光變得柔和。

在飛機上,意外的重逢讓他措手不及,本該補眠的這段旅程裏,他無半分睡意。

明明他已經有三十多個小時沒有休息。

林宴淮沒說話,但孟擇已經知道了答案。

孟擇的眼睛轉了轉,斟酌開口問道:“那……今年九月,A大的校慶晚會,還去嗎?”

如果去,就要把那天的行程空出來。

林宴淮雖然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就走上了音樂這條路,但他卻沒有就讀專業的音樂院校,而是A大金融系的畢業生。畢業之後這幾年,每年的校慶,A大校方都會邀請他來,只是他每次都拒絕。

但今年……

此刻,孟擇有預感,林宴淮或許會改變決定。

漫長的沉默,是孟擇所熟悉的。

然而這寂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去。”

“所以說,你剛回海市就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男神,但你為了在下屬面前維持你那乖乖女老古板的形象,還當着男神的面說了他的壞話,對他不屑一顧?陰錯陽差地幫他解圍以後,上了他的車,和他甜蜜共處了半個小時?!”

“是39分56秒。”

截止到她轉身進學校的那一刻。

對面:“……”

“而且糾正一下,沒有甜蜜,只有忐忑、尴尬、和丢臉。”女孩聲音有些崩潰,“非常、非常、非常地丢臉。”

傅橙橙對着電話化身尖叫雞——

“姐妹還是你牛!你也太牛了!天選之子都比不過你!你這是什麽狗屎運啊?!能和厭神共乘一輛車!!”

“別喊了,我現在頭暈氣短,耳鳴想吐,四肢無力。我好像出現幻覺了,男神身上的味道還在我周圍不散,就好像他現在正抱着我一樣。”

傅橙橙:“……”

做什麽美夢呢?

黎悅扶着沙發的邊緣起身,氣若游絲:“決定了,今晚不洗澡。”

傅橙橙:“……”

倒也不必。

“你大概是中暑了,才會有這麽離譜的錯覺。”傅橙橙木然地制止了她荒唐的想法,“萬一你明天又碰到他,你是想頂着蒼蠅去嗎?”

黎悅:“……”

她低頭聞了聞身上的汗味,皺眉。

還真……不太行。

她立即起身朝浴室走,忽而又頓住腳步——

垂下眼睑,笑了笑。

你在想什麽啊黎悅,難道你還奢望再見到他嗎?

簡直是異想天開。

黎悅按了按持續發疼的太陽穴,緩慢地踱步到行李箱前,從裏面翻出藥盒,拿出一管藿香正氣水。

一口悶。

辛辣的口感嗆得她咳嗽了兩聲,連忙又灌了一口涼水,這才好受了些。

直至此刻,黎悅還有些緩不過神。

在這次無限期休假的第一天,見到了她喜歡了6年的偶像,就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她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很火了。愛他的歌詞,愛他對于音樂的态度。

曾經只會出現在耳機裏的聲音,今天竟然真的出現在了她的身邊。

腳底下依舊輕飄飄的,腦袋裏空蕩蕩的。

眼前還是他那雙冷漠疏離的眼,那張臉晃啊晃,薄唇一張一合,低沉性感的聲音又鑽進了她的耳朵裏,震得人渾身又像過了電似的。

天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在他面前維持淡然平和的假面。

“這是你最長情的一次了吧?從來沒有誰能在你的心裏住着超過半年的。”傅橙橙嚼薯片的聲音嘎吱嘎吱地從聽筒裏傳來,提起這個就一頓唏噓,“也是你最收斂克制的一個了。”

這個世界上,如果要說是誰最了解黎悅的本來面目,那就是傅橙橙了。

她們的友誼始于初三那年的一個追星現場。

當時黎悅借口生病,翹課從學校跑出來,去追一個當紅.歌星的演唱會,現場的鄰座就是傅橙橙。

兩個人對視的那一刻,一見如故,而後開始了她們近十年的友誼。

後來她走了,也沒和傅橙橙斷了聯系。兩個人雖然極少見面,但這麽多年卻一直很要好。

傅橙橙了解她的一切。

“自從你離開了海市,我就再也沒見你追過哪個明星。”

即便是喜歡,黎悅也很克制,因為繁重的學業讓她無暇去思考別的東西,更不要說追星。

這些年,一直拼命往前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追尋喜歡的東西。

在國外求學的那些年,很難、很苦。她封閉了自己,不去理會紛繁複雜充滿誘惑的世界,一心一意都是學業和成績。

她只有一個目标:

做出成績,成為最強的那個。

在她最難的時候,是他的聲音拯救了她——

那天她發着将近40度的高燒,卻依舊咬着牙,拖着病軀,頂着寒風,去參加一年一度的信息安全研讨會,這是一場國際級別的會議,她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進場資格。整個學院,只有她一個人有這個資格。

場館大門就在200米外,下一個街區,可偏偏她難受得一步都挪不動了。

她渾身冷得發抖,呼吸困難,大腦也不再清明,凍紅的雙手握緊了又松開,半晌顫抖着摸向口袋裏那張入場券。

信封裏包裹的紙張厚實堅硬,觸感順滑,從它的用材就能看出價格不菲,但它更珍貴的在于它的意義——

這是通向“她”夢寐以求的地方的入場券。

是“她”的,也是她的。

黎悅把它貼在羽絨服外套外面,心口的位置,像是揣着稀世珍寶。

然後,她聽到了他的歌。

在異國他鄉的街頭,聽到了熟悉的語言。

市中心的廣場上,膚色各異的陌生人行色匆匆。

黎悅駐足,擡頭仰望,靜靜注視着大屏幕上的男人。

他好像得了什麽國際音樂賽事的獎項,屏幕裏正在播放他的歌。

在一片黑暗中,她的身側一邊是能将人融化的熔岩,另一邊是冰冷徹骨的寒川,路只有窄窄的一條,稍有偏差就會萬劫不複。

她不知該如何邁步前行,不知哪裏才是正确的路。

在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好像一束光,劈開黑霧,降臨到她的世界裏,照耀了她險些崩潰的前路。

人來人往的異國街頭,她站在冷風中,獨自茕茕,沉默地看着他。

歌曲結束,黎悅看到了關于他的采訪。都是些很無聊且沒有營養的問題,記者問他,讨厭什麽,喜歡什麽。

男人那雙疏離清冷的眼眸淡淡瞥向鏡頭,表情寡淡又冷漠,他用純正的美式英語,低聲說道:

“說不上來不喜歡什麽,大概是厭倦的東西太多。但我喜歡的,音樂算一個。”

“有音樂,就足夠了。”

有音樂,就足夠了……

黎悅呆呆看着男人眼裏自信又耀眼的光。

這大概就是熱愛的樣子吧。

那麽她呢?

黎悅低頭抿着唇。

她也該堅持下去,不忘初心。

黎悅收回了視線,吸了吸鼻子,迎着寒風,繼續前行。

**

往事重提,黎悅有些恍惚。她窩進了小沙發裏,手背蓋住眼睛,嘴角拉得很直。

電話那頭的人半晌沒聽到她的聲音,啃薯片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最後嘆了口氣。

“悅悅,既然回來了,就別走了。”

黎悅頓了半晌,輕嗤了聲,“我要服從組織安排,該我回歸的時候自然要回去。”

“……”

傅橙橙想要寬慰她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被生生地噎了回去,只能面無表情地說:“哦,你低頭看看。”

“什麽?”

“看看你胸前的紅領巾是不是更鮮豔了。”

黎悅:“…………挂了。”

她重重舒了口氣,目光在屋內掃過,停在房間角落——

那兒堆着許多紙箱子,應該都是羅晌他們幫忙搬過來的,她從嘉市快遞過來的生活用品。

她走到一個紙箱面前,看着上面貼着的彩色膠帶。然後彎下了身,拿起小刀,開封。

箱子打開——

裏面都是林宴淮的專輯。

滿滿一箱,很多都已經絕版。

目光又挪到沙發上,抱枕下面,被蓋住的那張海報。

這是從唐萌那裏偷來的。

這是她擁有的第一張關于他的海報。

黎悅把頭埋進膝蓋,手臂遮住臉,慢慢笑出了聲。

周一一大早,黎悅頂着兩個黑眼圈,掐着點邁進了研究所的大門。

“8點整,老大還是一如既往的精準。”

羅晌吊兒郎當地靠在大門口,看着手機上的時間,咋舌。

很多時候,他覺得黎悅就像個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像個寫好了程序的機器人,一舉一動都按着程序走,絲毫不會出現半點偏差。

“出錯”這兩個字在黎悅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依舊是系到鎖骨的白襯衣,黑色半身長裙,渾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

羅晌跟在黎悅身邊一年多,一年四季,她一向如此。

過分古板的打扮,無論何時都是十分規矩的一個女孩。

羅晌站在電梯裏,看着黎悅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到一米六的身高,身材偏瘦,這麽小小的一只,到底是怎麽能有這麽大的能量呢?

電梯停在十一樓。

整棟研究所的牆壁上方都安裝了中央空調,樓道裏冷風不斷吹來,舒服得讓人心中不斷喟嘆。

黎悅腳步輕快地跟在羅晌的後面。

她這次回到海市,來到A大的國防安全研究所的重點實驗室,就是為了協助程教授完成技術改革及突破,讓國防科技更進一步。

順便度過她難得的假期。

學校給了她一個客座教授的名頭,還象征性地給她安排了本科生的幾節課程,任務不重,黎悅沒猶豫就答應了,也算對得起院方付給她的高昂聘金。

羅晌帶着她走到了一間辦公室外,敲了敲門。

“進。”

一道很年輕的男聲

黎悅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羅晌按下門把手,開了門,然後側身,讓黎悅先進。

黎悅走進去,與一個身穿軍裝的年輕男人對上了視線。

“程老師,您也在這啊!程教授呢?”羅晌探頭探腦。

程訴擡頭,對上了女孩幹淨漂亮的眼睛,微怔。

很快回神,禮貌地點點頭,從座位上起身,走了過去。

他看了一眼羅晌,随後把目光放在了黎悅身上,笑着解釋:“我父親被院長叫走了,很快回來。”

黎悅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面容清俊,氣質沉穩,一身軍裝穿的筆挺英俊,正氣十足。

黎悅打量的同時,程訴也在看她。

身材嬌小的一個女孩子,乖巧甜美的長相,毫無攻擊,很容易讓人心生保護欲。

程訴把手遞到她面前,微低了頭,“你好,黎老師,歡迎你來到國防學院,我是程訴。”

寬厚的一只手,右手食指還有明顯的繭。

她伸出手回握,“你好。”

程訴只握了她的指尖,一觸即離,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程先生,抱歉,車的事……”

程訴笑着擺手,“沒關系,人沒事就好,車只是小問題。”

“可是……”

“黎老師如果覺得過意不去,那就請我吃飯吧。”

黎悅眨了眨眼,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的飯卡找了兩天都沒找到,我想大概很不湊巧地遺落在了車裏,所以黎老師,你得負責。”

黎悅恍然,理所當然地點頭答應。

她一向不喜歡欠人請,更何況她還弄壞了別人的東西。

羅晌在一邊看了看這個,看了看那個,終于看出了點門道,抿着唇憋住笑意,慢慢往門口退着。

難道說,老大的春天要來了嗎?

人啊,怎麽能當電燈泡呢?

羅晌輕手輕腳地倒退着。

嘭!

一股大力突然按在他的肩膀,止住了他後退的步伐。

三人齊齊看過去。

羅晌身後,站着一個黑衣男人。

他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

男人慢慢擡頭,黑色鴨舌帽下,睫毛纖長,漆黑如墨的瞳仁泛着冷光,注視衆人時,目光淡漠、寡情,不帶一絲溫度。

黎悅的瞳微顫,手一抖,臂彎的包掉在了地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她低頭看了看包,又遲疑着擡頭,看他。

心跳加速,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熟悉的感覺,沒出息的該死的反應讓她險些破了僞裝。

林宴淮的視線越過那兩個男人,最終停留在黎悅的臉上。

漆黑的眸子半斂,渾身的冷意和疏離散了大半。

他緩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彎腰,撿起了她的包。

黎悅微紅着臉,伸手就要接。

林宴淮垂眸看着,在她即将碰到包的時候,又把手挪開。

黎悅接了空,茫然擡頭。

水亮靈透的雙眸裏寫滿了不知所措和迷茫,看得人心癢。

他就這麽平靜地注視着她,深邃的眉眼藏在被壓低的帽沿下,只給她一個人看。

四目相對,時間流逝的速度漸漸變得遲緩,空氣中的冷薄荷香逐漸剝奪了她的全部感知,漫長的對視,幾乎讓她忘了身處何處。

真是人間的妖精,行走的撩人機。

黎悅摒住了呼吸。

救、救命啊……

男人的喉結滾了滾,短促低啞的笑聲伴着性感的氣音從喉嚨裏溢出。

可偏有人要在此時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您是?”

林宴淮收回視線,眉眼微擡。

他站直了身體,直視着程訴。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冷漠,字音平緩。

“畢竟是我撞的。”

“要負責,是嗎。”

他拎着黎悅的小書包,朝着程訴走近了一步。

在只有程訴能看得到的角度,勾起嘴角,慢慢露出了一個懶散又諷意十足的笑容。

“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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