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天,心情極好的月不由吃完早飯就讓小二燒水,他要洗澡。如果成棣在的話,一定會把嘴裏的茶水或食物噴出來。月不由會主動要求洗澡?今天的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吧。不過可惜的是成棣不在,他看不到這一“盛況”了。

相比成棣會有的震驚,莫世遺則顯得很平靜,或許還有點高興。他不是沒看到月不由時不時會抓抓頭皮。但他看得出月不由對洗澡的厭惡,所以他一直忍著沒提。

客棧裏有專門供客人洗澡的浴堂,小二在樓下喊水燒好了,月不由戳戳莫世遺:“要不要一起洗?”

莫世遺的雙眼猛地睜大,月不由笑呵呵地說:“我還沒跟兄弟一起洗過呢。”

看著月不由臉上帶著期待的笑,莫世遺不知為何竟有些心酸,這人,其實一直都是孤單單一個人吧。不再多想,莫世遺直接拿過自己的布巾。

“走吧。”

月不由高興極了,扯過自己不怎麽乾淨的布巾跟著莫世遺興沖沖地出了門,第一次跟兄弟一起洗,他很激動。

一進了浴堂,月不由就把門關上了,然後三下五除二快速脫掉自己的衣裳,光著屁股進了浴池。莫世遺看了幾眼月不由和他的容貌相當的年輕身體,緩緩取下面具,脫衣裳。

在可供四個人一起洗浴的浴池裏游了兩圈,月不由嘴裏直嚷著:“哇啊哇啊,燙燙燙,嘶……莫世遺,你慢點下來,水挺燙的。”

“好。”

莫世遺也脫光了,他在浴池邊坐下,先把腿伸進水裏,然後慢慢下水。溫涼的身體碰到熱水,莫世遺也忍不住嘶了兩聲。

月不由的雙眼一直很羨慕地在莫世遺健壯的身體上瞟來瞟去,莫世遺沒有避開,任他看。有些時候月不由的表現就像個孩子,沒有任何的邪念,所以莫世遺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莫世遺,你幾歲開始練武的?”

游到莫世遺身邊躺下,月不由問。

莫世遺也躺下,回道:“懂事起我就跟著我爹練拳腳了,若要說正式的練武,該是五歲吧,不是很記得清了。”

“難怪你比我厲害。我十三歲才開始學紮馬步的。”月不由潛入水中,弄濕自己的頭發,然後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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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世遺看著他說:“其實是你比我厲害。你十三歲開始學紮馬步就能有這樣的武學造詣,令人敬佩。”

“嘿嘿。”這一點月不由從不否認,他驕傲地說:“他們都說我不能練武,哼,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偏要練給他們看!”

我命有我不由天……莫世遺問:“你的名字可是取自此意?”

月不由點點頭:“我小時候叫月超凡,後來我給自己改名叫月不由。我的命,別人說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說的才算。”說罷,他又一次不滿地說:“所以我看著你們兄弟倆才著急。管那麽多作甚,自己活得自在才是真的。”

莫世遺沒說什麽,身邊的這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那麽的年輕,和這人在一起,他總是會覺得自己的心是那麽蒼老、滄桑。

月不由也不說話了,莫世遺的臉上毫無表情,可那雙眼裏的情緒看得他很不舒服。他擡手就捂住了莫世遺的眼睛。

“你的面具戴了太久,臉皮都不會動了。以後你得學著笑,學著哭,就跟我一樣。當然,我不會哭,但起碼得學會笑吧。”

任月不由捂著,莫世遺問:“你真的,快五十了?”

“……”月不由的嘴唇動了動,這要他怎麽回答?

“如果有難處就算了。”莫世遺并不強求,誰都有自己不願意說的事。

另一手習慣性地撓撓頭皮,月不由糾結地說:“哎呀,其實我不是不願告訴你,而是……啧,我是怕說了你接受不了。”

“你的事,我都能接受。”這樣的話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月不由的嘴咧開了,他放下手:“你笑笑我就告訴你。”

莫世遺擰擰眉:“我,不會。”

“那還不簡單。”月不由兩手輕輕捏住莫世遺的臉頰,往上提,“這不就笑了?”

“那你能說了嗎?”他的臉,早已忘了笑。但此刻,他的心裏,是笑著的。

放開莫世遺,月不由不笑了。

“你真能接受?”

“能。”

又撓撓腦袋,月不由咧咧嘴:“那好。等咱倆洗完了回屋裏說。”

“好。”

月不由有兄弟,但也僅是血緣上的兄弟。可以說,他沒有朋友、沒有兄弟、也沒有親人。他是武癡,是瘋子,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對此,月不由從不在乎,別人不喜歡他,他還不喜歡那些人呢。可是,有時候,他也想要一個兄弟,一個朋友,一個可以和他說說話,聊聊天,一個不讨厭他的朋友或兄弟。

所以,當他終於找到了(遇到了)這麽一個人之後,他就特別高興,特別高興,高興得很慶幸自己跳了崖。

浴池邊上,就聽月不由的嘴巴不停。說他怎麽打敗那些高手,說他怎麽被人追,說他怎麽教訓膽敢打劫他的人。不是他話多,而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緩解一些些自己的無措。對,無措。這種從來不會出現在月不由身上的情緒,在今天、這一刻,出現了。為啥?因為有一個人正在給他搓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莫世遺。

在月不由的記憶裏,只有在他小時候他娘給他搓過背。那還是十分遙遠的記憶了。此刻,在這間并不算大的浴堂裏,有一個人主動給他擦背,擦得很認真,很仔細。想他送成棣回來的路上,成棣只會嫌他髒,可這個人會給他擦背。這就是太子和庶民的差別啊。

“莫世遺,等會兒我也給你搓。”

“好。”

面前的人比他想像中的精瘦了許多,身體也不像成年的男子會有的成熟。套句成棣說過的話——毛都還沒長齊呢。莫世遺幾乎可以肯定月不由并不像他說的快五十歲了。給這人把脖子和後背,還有胳膊都搓乾淨了。莫世遺從池子裏舀起水,沖掉月不由身上的污物。

“你坐下,我給你搓。”

沖乾淨了,月不由拿過莫世遺的布巾。莫世遺背對著月不由坐下,心裏同樣不平靜。自從他離開莫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和別人一起洗過澡了,更別說讓別人給他擦背。

月不由很過分地摸了摸莫世遺寬厚的脊背,羨慕地說:“再過幾年,我也會跟你一樣壯了。”

心在月不由摸他時漏跳了幾拍,莫世遺暗暗深吸了幾口氣,看了眼自己的腿間,奇怪……

學著莫世遺剛才給他搓背的動作,月不由也很認真地給莫世遺搓了起來,小聲說:“難怪成棣會嫉妒你了。和你相比,他真是瘦得沒法看。”

腿間怪異的感覺瞬間消失,莫世遺的雙眼暗沉:“你看過成棣的身子?”

“看過啊。他洗澡都在房裏洗,我當然能看到了。”給莫世遺搓耳根,月不由嘲笑道:“他又瘦又白,骨頭都一根根的,那小腿跟你的胳膊差不多粗。你說別人不殺他殺誰?要我看,他就是太養尊處優所以身子才這麽差。”

這人也看過成棣的身子啊……而成棣,竟然也不避諱……莫世遺有點胸悶,不同於以往成棣生病時對他造成的胸悶。

莫世遺不說話,月不由也不說了,專心給莫世遺搓背。他的氣息噴在莫世遺的後背上,對方的眼神閃了又閃,透著些許的疑惑。

“嘩”

灑在背上的熱水喚回了莫世遺的思緒,接著他就聽身後的人說:“好了。你摸摸,乾淨沒有。”

“乾淨了。”沒有摸,莫世遺轉過身。月不由把洗乾淨的布巾交給他,眼睛盯上了他的胸口。

“怎麽了。”

“我再看看,上回屋裏黑,沒看清楚。”

看了好半天,月不由這才回到浴池,在心裏決定了一件事。

兩人都用了比平時久了許多的時間洗完了澡。回到屋內,莫世遺倒了兩杯茶,在桌旁坐下,并指指另一張椅子。月不由笑著走過去坐下。大口喝了兩杯茶,他抹抹嘴。

“我說了你可別怕啊。”

“不會。”

“那我說了哦。”

“說吧。”

“嗯嗯。”清清嗓子,月不由開口:“其實我真的沒騙你。我今年确實不是四十八,就是四十九。只不過是兩輩子加起來的年紀。”

莫世遺的眼睛瞬間瞪大。

天黑了,還是昨晚的那個時間,兩道黑影從客棧的窗戶跳了出來,直奔西邊的那處有貓膩的院子。莫世遺記下了那院子的位置,兩人比昨晚還要快地抵達了那處院子。仍是趴在那個屋頂,月不由盯著那方小院子低聲對身邊的人說:“屋裏有人。”

“嗯。”和昨晚不同,屋內此時點著油燈,窗戶上映出了三個人的身影。

“過去聽聽。”月不由先下去了。莫世遺緊随其後。

兩人如鳥兒般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子裏。月不由從衣襟內摸出一個小瓶子,打開,在身周晃了晃,又在莫世遺身周晃了晃,然後朝莫世遺點點頭。他貓低身子悄悄潛到窗戶根。莫世遺在他身後蹲下,月不由一手舉著瓶子,對著門的方向。

屋內有說話聲,很低。如果是別人肯定聽不到在說什麽。但莫世遺和月不由可稱得上是當今天下武功最高的兩個人了,他們自然能聽到裏面的人在說什麽。

“還沒有查到那個劫匪的身份?”

“沒有。江湖上根本沒有一個叫‘小二’的人。”

“也許是我們的消息來源不準确。畢竟中原的人對我們有所忌憚,他們很可能沒說實話。”

“對,很可能。而且我懷疑這個‘小二’還在太子身邊,并且是個厲害家夥。太子剛一回來我們的咒壇就被破了,肯定是這個‘小二’做的。太子沒這個能耐。”

月不由的眼神變了,莫世遺的眼神也變了。

“那怎麽辦?找不出這個‘小二’,我們先前的努力不就白費了?”

“太子很有心計,又狡猾,而且疑心病又重,恐怕就是對皇後他都不會說實話。”

“那我們豈不是找不出這個‘小二’了?”

“所以我才讓你們過來,咱們一起合計合計。不除掉這個‘小二’,我們就動不了太子。太子回京,我們直接下手就更難了。而且太子‘病死’遠比被人殺死來得好。”

聽著屋內的人怎麽商量除掉太子,月不由和莫世遺幾乎可以肯定太子遇刺一事就和這些人有關。可是太子怎麽會惹到苗人的?苗疆距離中原十萬八千裏遠,太子又極少出門,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江南那一帶,這些人又為何對他恨之入骨呢?

莫世遺和月不由都沒有動,一直等到屋內的人暫時商量完了。月不由扭頭朝莫世遺指指後方,莫世遺點點頭,兩人悄悄離開。

返回屋頂,月不由這才出聲:“怎麽說?沖進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還是放長線釣大魚?”

莫世遺想了想道:“先不要驚動他們。我們去找成棣,聽聽他的意思。”

“好。”這種勾心鬥角的事他們兩人都不擅長,不如去找擅長的人。

兩人立刻往東宮而去。

知道今晚莫世遺和月不由會晚點過來,成棣也不著急。出席了父皇為他準備的壓驚宴後,成棣又跟父皇談了會兒此次去江南的事情這才返回了東宮。一回來,成棣就讓太子妃和側妃帶著孩子去休息,他獨自回了太子寝宮,屏退侍從。吹熄燭火,等著兩人的到來。

窗戶開了,又迅速被關上。躺在榻上假寐的成棣馬上坐了起來,直接問:“事情查得怎麽樣?”

這回月不由沒被吓到,他也直接回道:“有人要殺你。”

成棣立刻冷了臉:“是誰!”

“是苗人,但具體是為何還不清楚。”莫世遺和月不由走到成棣身邊,一左一右地坐下。月不由先問:“你跟人說救了你的人叫‘小二’?”

“是。你怎麽知道的?”成棣暗驚。

“你跟誰說過?”莫世遺問。

聽出這件事很嚴重,成棣立馬回想,然後道:“昨天回宮後我當著父皇的面說的。在場的有母後、有成謙,還有兩位父皇的貼身奴才。”

月不由一臉的嚴肅:“你昨天說的,今天宮外的人就知道這個‘小二’了。他們說你昨天一回來,他們的咒壇就被破了。你知道什麽是咒壇嗎?”

成棣搖搖頭,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月不由擰著眉說:“咒壇是害人的東西。就好比巫師的祭壇。”說完,他摸摸下巴,自言自語:“看來,我昨晚給你做的破咒術起了作用。果真有人在你的身上下蠱害你。你之前說你病了大半年,看來應該和此事有關。”

“成棣,我們沒有打草驚蛇,想過來先聽聽你的意思。不由說要給你下蠱要麽得有你的貼身之物,要麽得在你身邊放蠱。不管是哪種,都必須有你身邊的人來配合。而且能知道你回京的時間和路線,也不是幾個苗人就能做到的。”

成棣的臉色只能用陰冷來形容。他冷冷地哼了聲,說:“看來想要本宮命的人這次是下了血本。不知他找這些苗人花了多少銀子。”

月不由一巴掌拍在成棣的肩上,說:“你要想放長線釣大魚,我們就不驚動那幾個苗人。如果你想洩憤,我們一會兒就去把那些人殺了。不找到要害你的人,我和莫世遺就不走。”

這話令成棣很是感動,臉色也沒那麽可怕了。他從懷裏摸出一張地圖交給莫世遺,說:“這是成安、成聰和成謙府上的地形。先不要打草驚蛇,我要看看是誰想要我的命。”

“我破了他們的咒壇,他們起碼一年之內無法再用蠱來害你,你也不要太害怕。你只要記著,貼身的衣物穿之前用雄黃熏熏。”

“好。”

月不由站了起來:“那我們現在去你那幾位兄弟家轉轉,你歇著。有我們在,你大可放心。”

成棣站起來,對月不由笑笑:“我信你。”

“那你歇著吧。”

朝莫世遺使個眼色,月不由走了。莫世遺把兩人的互動看在眼裏,胸口又有點悶悶的了。

兩人走到窗邊,身後傳來一人的聲音:“世遺、不由,你們也要當心。”

月不由猛地扭頭,大眼微亮:“你叫我啥?”

成棣哼了聲:“怎麽,本宮不能喊你不由嗎?”

“呵呵,當然可以。”

打開窗,月不由心情極好地跳了出去,而莫世遺則是擰了眉心。兩人走了,成棣關上窗,臉上只剩下冰寒。

出了東宮,月不由回頭看了眼,對某人感慨道:“還好你是次子,雖然得一直戴著面具,但好過在這種地方憋屈地過活。”說罷,他戳戳某人,再次問:“等他等了基,你來投奔我呗。”

“……”莫世遺看著月不由,不答話,心裏在悶。

月不由不樂意了:“投奔我怎麽了?你就那麽不願意?”

“你……”莫世遺出聲,“可有想過,投奔,成棣?”

月不由當即就搖頭:“他?算了。他嘴巴那麽壞,我又不能揍他,還不活活氣死我自己呀。再說了,你沒聽過‘伴君如伴虎’麽,誰知道他當了皇上會不會還這麽好說話。還是咱倆作伴比較合适。”

心裏立馬不悶了。莫世遺道:“等成棣等了基,我就去投奔你。”

月不由的眼睛彎了:“你說的!出家人不打诳語!”

沒有糾正他的錯誤,莫世遺鄭重地點頭:“我不打诳語。”

“呵呵呵,莫世遺,怎麽辦,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怦怦!正在屋檐上飛馳的莫世遺差點腳下不穩摔下去。

“怎麽辦,莫世遺,我好歡喜啊,哈哈哈,我好歡喜啊,從來沒有這麽歡喜過。”月不由壓低聲音直喊。他高興地竄上附近的一棵樹上,又跳到莫世遺的跟前,歡喜的行為都混亂了。他的歡喜感染了莫世遺。但莫世遺不會笑,只能那麽看著歡喜的月不由,讓對方看出自己眼裏同樣的歡喜。

将近五十年都是孤單一人的月不由嚐到了有兄弟、有朋友的歡喜。這一刻,比武什麽的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莫世遺會“投奔”他,莫世遺,願意和他在一起。

“莫世遺。”

“嗯?”

“就算我打敗你我也不會再跳崖了。”

“嗯。”

“下輩子我肯定碰不到你這樣的人,所以我還是在這輩子多活幾年吧。你可千萬別比我早死啊。”

“不會。”

“呵呵呵,莫世遺,我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麽?”

“等不及你來‘投奔’我。”

“……那,你就先‘投奔’我吧。等我得了自由身,我便去‘投奔’你。”

“呵呵呵,行啊。”

兩人在屋頂上急速地奔跑,留下一路的歡喜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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