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漸起

景帝看了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王美人,然後越過衆人走到窦太後跟前畢恭畢敬的說道:“兒子給母後請安,不知母後召見兒臣,有何吩咐?”

“倒是有件新奇的事情要說與你聽聽。”窦太後笑着接口,然後頓了頓,将“金屋藏嬌”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說完之後,将一旁剛剛給景帝請安過後束手站立的劉彘拉進懷裏說道:“我想着這兩個孩子莫不是真有緣分,倒不如成全了吧!”

“可是母後,阿嬌和彘兒差了三歲,是不是……”景帝遲疑了一下。

“那有什麽的,不都是說女大三,抱金磚嘛!”長公主一旁借口說道。“再說了,這兩個孩子從小玩兒到大,感情也好。如今親上加親,豈不是一樁美事?”

說着,走到窦太後跟前伸手拽了拽窦太後的衣袖。

“我也是這麽想的。這兩個娃娃都是在我跟前養大的。若是真能走到一起,那也算是好事。”窦太後一臉慈愛的摸了摸劉彘的頭,然後伸手招招,示意阿嬌也過去。等兩人都到了身邊之後,窦太後将兩人并排站在一起笑着說道:“你看他們是不是像金童玉女似的,多般配啊!”

“那王美人的意思呢?”景帝沒有接過窦太後的話茬,而是神色淡然的看着自從進了長樂宮就沒怎麽說話的王美人。

王美人一聽景帝的問話,暗道不好。心中有些後悔不放心跟着來了長樂宮。只是如今被趕上架子,只好硬着頭皮說道:“這是長公主的一番美意,俾妾也是很喜歡阿嬌的,何況彘兒他自己也是這麽想的。”

“哦,四歲小兒就知道這些個。”景帝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當下伸手招過窦太後身前站着的劉彘。劉彘看到景帝的動作,下意識看了看王美人,然後立刻擡步走到了景帝跟前。

景帝傾下身子,對着劉彘問道:“彘兒,你喜歡你阿嬌姐姐。”

“喜歡,彘兒要給阿嬌姐姐蓋個金屋子給她住。”劉彘一臉天真的說道。一邊說着還一邊伸出雙臂比劃了一下。“到時候讓父皇、祖母、母親也都住進去。”

“哦?”景帝心中雖然有些計較,不過聽到劉彘這麽說,還是感興趣的将劉彘抱在自己膝上,逗弄着說道:“你不是給你阿嬌姐姐蓋的金屋嗎?為什麽要父皇和你母親也一起住進去?”

“先生說為人子女要孝敬父母,可是父皇太忙了,彘兒不能常常見到父皇。若是之後彘兒娶了阿嬌姐姐,蓋一個大大的金屋,就可以把父皇接進來住了。到時候彘兒也給父皇按摩。”劉彘說着,回憶着前幾日像韓嫣學習的手法當場給景帝按摩起來。

人小力弱,自然沒什麽效果,可是這番動作卻讓景帝心中感動。他貴為帝王,兒女無數,所有人只知道敬畏他,服從他。即便是給他準備了最好的東西也都是職責所在或者另有居心。如今劉彘這番突兀的動作,卻讓他感覺到了尋常百姓家父慈子孝的一幕。又想起每次見到他只知道畢恭畢敬的太子,心中一番滋味無法名狀。

長公主眼尖的看到了景帝臉上有些感動的神情,立刻開口說道:“皇兄,你看這彘兒多孝順啊!這番按摩手法可是特地學的,就想着什麽時候見到你能給你按摩一番。赤子之心,可比那只知道在栗姬身後唯唯諾諾的太子強多了。”

此言一出,窦太後也跟着冷哼一聲。景帝立劉榮為太子的時候根本就沒和窦太後商量過,這讓窦太後一直心懷芥蒂,對驕橫的栗妃一脈更是看不順眼。就連他的親侄兒窦嬰都有些受牽連了。

景帝聽到長公主這麽說,又看了看神色愈發冷淡的窦太後,臉上有些挂不住。當即低聲說道:“太子也不錯。”

“哼!有那麽個母親能好到什麽程度。”長公主漫不經心的說道。“依我看,還是彘兒要好一些。雖然年齡尚小,但是懂得孝道,學習又長進,這才是我大漢的福氣呢!”

聽到長公主說劉彘是大漢的福氣,景帝心中一震,突然想到劉彘出生時候發生的奇異事情,心中一動,笑着對膝上的劉彘說道:“彘兒,你想做大漢的天子嗎?”

此言一出,大殿內一片寂靜。窦太後黝黑的眼眸沖着劉彘和景帝的方向看去,長公主面色有些遲疑,只有王美人吓得臉色發白,極力克制住身體的顫抖,幾乎有些站不穩了。韓嫣見狀,偷偷在王美人身後扶了一把,王美人這才警醒過來。

一時間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劉彘身上。只見歪頭看了一眼景帝,奶聲奶氣的說道:“回禀父皇,兒臣不想做天子。”

聽到劉彘這麽說,景帝看了一眼臉色有些蒼白的王美人,面上的神色愈發柔和了。“怎麽不想做天子呢,難道做天子不好嗎?”

說完這話,雙目炯炯的看着劉彘如何作答。

“回禀父皇,如果彘兒做了天子,父皇就得駕崩。彘兒不想父皇駕崩,彘兒想讓父皇萬歲萬萬歲。彘兒要永遠陪着父皇。”劉彘說着,伸出短小的雙臂摟住景帝的脖頸。

“好!好!”景帝也十分感動的摟住了劉彘的後背。他今日一番舉動,不過是想要敲打一番王美人,免得她的心太大了。之所以這麽問劉彘,也是如此原因。他本想着在王美人的教導下劉彘會說出什麽“太子是劉榮,要謹守本分”之類的虛話,沒想到彘兒會這麽說。真是讓他又驚又喜。

當下起身抱着劉彘在屋裏轉了一圈,連聲說道:“好,好,不愧是朕的兒子。”

長公主看到景帝此番做派,就知道這事基本成了,當下趁熱打鐵的說道:“那皇兄,你看這彘兒和阿嬌的婚事……”

景帝立刻開口應道:“朕也覺得這是天作之合,等會兒會昭告太史令,讓他準備一番。”

聽到景帝這麽說,衆人的心算是安全的放回了肚子裏。長公主和王美人對視了一眼,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

而這廂景帝因為劉彘的意外回答高興不少,連聲說着“好”字,就連每次到長樂宮都會陰沉的臉都明亮不少。

景帝畢竟是窦太後的兒子,雖然因為梁王的事情讓兩人關系僵硬不少,但是看到景帝難得高興一回。窦太後也是一臉欣慰,對着劉彘稱贊了幾句。“真是孝順的好孩子,這樣的操守是我大漢的福氣。”

長公主想要将陳阿嬌嫁給劉彘,可不是單單想做一個膠東王妃便罷了的,如今看到景帝正處在興奮勁兒上,眼珠子轉了一轉,故作漫不經心的開口說道:“哎呀,老太太您就別誇了,還什麽大漢的福氣呢!彘兒又不是太子,好不好的和大漢的福氣有什麽關系。”

窦太後聽到長公主這麽說,知道她心裏打什麽主意,當下笑笑不再說話。

太子再不好,也是景帝自己冊立的,他自然不想聽人說太子的壞話,就仿佛質疑他的眼光一般。當下臉色有些發沉。起身對着窦太後說道:“啓禀母後,兒子那邊還有不少折子要處理,這就先回未央宮了。”

景帝回到了未央宮,雙眼木然的看着手中的折子,看了半天也沒看進去。腦中一會兒想着劉彘出生時候的異象,一會兒想着适才劉彘那令人意外卻感動不已的應對,一會兒又想到長公主的話,心煩意亂。将手中的折子幹脆扔在案幾上,景帝揚聲說道:“宣太子過來。”

身邊侍候的春陀立刻躬身應道:“諾。”

少頃,太子劉榮慌慌張張的進了未央宮,規規矩矩的給景帝見過禮後,拘束的站在一旁。時不時還擡眼偷窺一番景帝的臉色。

景帝看到太子這番唯唯諾諾的做派,又想到每次見到他都活潑頑皮眼中還帶着敬佩濡目神色的劉彘,心中更是煩悶。沉吟半天都沒說話。

劉榮見景帝半天都沒有說話,臉色更加陰沉。心中有鬼的他更是心虛不已。額上冷汗頻出,一會兒便浸濕了額角。

景帝看着劉榮大汗淋漓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開口問道:“窦嬰最近再講什麽?”

“回禀父皇,是賈誼的《過秦論》。”劉榮嘴唇嗡動,底氣不足的說道。

“過秦論……”景帝輕聲重複了一遍,看到愈發緊張的劉榮,沉聲問道:“那皇兒以為,秦二世而亡的原因何在?”

“回禀父皇,秦二世而亡皆因暴政。”劉榮吞了吞口水,緊張的說道。

景帝閉目養神,聽了半天發現劉榮沒有下文了,當即睜開眼睛問道:“沒了?”

“……”劉榮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景帝一眼。

“……”景帝面沉如水的看着戰戰兢兢的劉榮,又想到适才長樂宮裏十分伶俐的劉彘,愈發皺緊了眉頭。強忍着心中的煩躁問道:“那皇兒以為我大漢治國當采用何術?”

“自當采用黃老之術,休養生息,無為而治。”劉榮看着臉色愈來愈差的景帝,心中也愈發慌亂。腦中一片空白,往日裏太傅給講的道理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景帝聽着劉榮幹巴巴的應對,想着之前悄悄去聽窦嬰講課時劉榮比這要好很多的反應。心中嘆了一口氣。一國之儲君,遇事居然如此驚慌失措沒有半點風度……

勉強守成吧!

景帝心中悄悄下了一個結論。突然又想起長樂宮的問話,當即興致勃勃的對着劉榮說道:“皇兒,你想做大漢的天子嗎?”

“啊?”劉榮因為緊張沒聽清景帝的話,景帝又耐心重複了一遍這才大驚的跪在地上連連叩頭說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

景帝看到劉榮已經亂的毫無章法了,雖然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心中安慰,這孩子只是過于老實,不過還是孝順守禮的。當即起身将劉榮從地上扶起來,難得柔聲說道:“看你吓的,父皇只不過是随便問問,何況你又是太子,膽子如此的小,将來如何繼承國祚?”

伸手拍了拍劉榮的後背,看着驚魂未定的劉榮笑着說道:“不是問你敢不敢,是問你想不想?你随便說說就是,如此形狀,好像父皇是吃人的老虎般。”

劉榮吞了吞口水,又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頭上的汗水。聽到景帝這麽問,有些狐疑。他不知道景帝為什麽這麽問,不過他知道自己是太子,将來是要當皇帝的。何況父皇剛剛又說他膽子小沒有風度。他極力想挽回在父皇心中的印象,當即吞了吞口說道:“想!”

“……”

聽到劉榮這麽回答,景帝愣神半晌,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仿佛瞬間喪失了力氣般,難掩失望的說道:“你難道沒有想過,若是你做了天子,父皇就要駕崩嗎?即便是這樣你也想做天子嗎?”

劉榮有些慌亂,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當即張了張嘴。一種不安的感覺漸漸漫延全身,劉榮幹巴巴的說道:“父皇——”

“好了,父皇累了,你退下吧!”景帝根本沒等劉榮說完話,立刻疲憊的擺了擺手,示意劉榮退下。

“父皇——”劉榮不知所措的重複一句。

“退下!”景帝突然大喝一聲。看到劉榮立刻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啞口無言。擺了擺手,轉身不再看劉榮。

将顫顫巍巍的太子送出未央宮後,春陀看着劉榮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聲嘆了一口氣。

長樂宮——

待景帝走了以後,窦太後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長公主;“就你話多,啓兒難得高興一回。”

“本來就是嘛!”長公主不服氣的說道。“母後,這事你得向着我,你看那栗姬,還沒怎麽着呢就給我一個下馬威,要是皇兄真的……那她還不得更驕橫,到時候還能有我們母女活路嗎?”

“你住嘴。”窦太後疾言厲色的止住了長公主的抱怨,然後朝着王美人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王美人知道窦太後這是要和長公主說體己話,立刻躬身告退,帶着劉彘和阿嬌走出了長樂宮。韓嫣跟在最後,隐隐還聽到窦太後訓斥長公主劉嫖的聲音——

“你什麽時候都是這麽不謹慎,在宮裏這話能随便亂說嗎?何況這還有外人……”

“那王美人馬上就是阿嬌的婆婆了,算什麽外人……”

“那你也不能……”

“我說的是實話,那劉榮沒當太子的時候栗姬就不太把您放在眼裏,如今更是……”

韓嫣聽着劉嫖一聲高過一聲的反駁,擡頭看了看風起雲湧的天空,好整以暇的加深了唇邊的笑容——

這天,終于要變了!

第二卷 風起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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