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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上鹧鸪啼,木棉花下牽郎衣。
欲行未行不忍別,落紅沒盡郎馬蹄。
因為有皇太後的喪,今年上元節宮裏免了宴請,胤禛也早早就回來。和衣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起來。在外面辦事,沒人比他更精明謹慎,回了東書房,他就是頹廢蒼老拔了牙的老虎。雖然過了這些年已經慣了,可是就連稀擾疏碌幾個見了他這樣,有時候也會吓得不敢認。
胤禛到鏡前看了一眼,自己才四十二歲,看上去也并不那麽老,只是很累。人不怕歲月磋磨,只怕心累。他想起了胤礽,當年被廢的時候他看着他,他和自己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樣。胤祥見過了也是一樣,還有胤禩,他不會比別人更好。
胤禛想到當年影青給他梳頭發,那時候他就有白頭發,他說過要同她一起白頭到老。就連那時候他也不确定一定可以,但是他沒有疑問,因為他從來不去想離開她。現在就已經隔了幾百年一樣,其實過了還不到十年,感覺一輩子好像已經走完了,因為一輩子的感情已經要盡了。從和她相遇,他們都知道不應該,也知道不可能,可是他們永遠告訴自己他們可以永遠不分開,永遠在一起,于是他們真的都相信了。現在想來真的是在冒險,可是他感激他們的天真,感激他們曾經那樣的喪失理智,感激可以真正享受在一起的年華。
胤禛很忙,他忙起來的時候可以暫時忘卻很多,只是怕靜下來。每天睜開眼,對面再也沒有人了,剩下她的枕頭,他閉上眼,覺得她還在旁邊,和他臉對臉睡着,可以感覺到她呼出撲到臉上的氣息。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醒的比他早,漸漸她也學會懶床,總是不願意起來。他知道在這裏她很安心,再不用警惕懷疑周圍的一切。
他努力的讓一切都是以前的樣子,她繡的青綠帳子還是一樣挂着,她種的花還年複一年的開了又落,梳妝臺的梳子上還留在她的頭發。雪斑和百福都死了,他還是恍惚看見她把他們舉起來玩,看着它們吃東西。過去她出門的時候,他也常常會想到這些,他知道她就會回來,現在他還是常常會覺得,她只是又出去了,一切只是夢一場,醒了,又是以前一樣了。
他不知道如今她在那裏,或許她真的成了孤魂野鬼,因為他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但是他知道,除了他沒有什麽可以打倒她,她化作鬼也會回來找他。他相信她一直在他的身邊,一天一天看着他變老變憔悴,一天一天無聲的替他流眼淚。絕不會覺得他現在有什麽變化,因為她陪着他。
胤禛到花園去看那棵木棉樹,樹早死了,可是他一直留着。過去的豔紅春色只剩下幹黑枯敗的枝桠,不管是什麽樹,死了都是一個樣。胤禛想起那一年的今天,她穿着水綠鬥篷,帶着紅棉花,天上放着紫煙花,火光在她臉上忽明忽暗,她的眼睛亮亮的,裏面閃着光,她的樣子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對她說,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過去越來越遠了,可是他卻越來越清晰,以前她在的時候,想的是将來,如今只能想過去。一颦一笑,一嬌一嗔,一點一滴,想不想也不能,開始的幾年他總是不敢想,想起這些他總是鑽心刺骨的痛,沒事抱着她的衣服哭,哭上一天或者一夜,第二天照舊若無其事的去辦他的事,去見他皇阿瑪。現在他已經習慣了想過去,把她當做一種習慣,在平常的不過的事情。
天空又放起大紅的煙花,仿佛在從心裏噴血,噴出來沒了,再噴,沒了,再噴。總有完了的一天。胤禩到底不肯罷休,不願意叫人覺得他有改變,總要維持最後的自尊。胤禛望着滿天的煙花只是冷冷的笑,造化跟着它後面,見他不走,也在旁邊坐下來,伸出一條小尾巴,現在只剩下它一只了。
胤禛看了看它,微笑着望着天空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今天的月亮很圓很亮。
抵死苦留連,想是前生有業緣。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圓。
春天藤花開了,朦胧迷離的紫色,微風裏四處蔓生,吹不盡,躲不開,下面的白蘭花只是靜靜的守着,和它枝葉相觸,盤根交結。不管它如何漂泊,到底根在它這裏。
初春的江南,輕風中總是伴着潇潇細雨,淡淡的杏花香和濕潤的泥土氣,吹得人虛飄飄的。影青睜開眼,窗戶開着,杏花又吹了一床,只有藤花白蘭風裏簌簌的響着,杏花飄下來,他們就像開在雪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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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青只是望着窗外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轉過頭,伯澈懷裏抱着一只狼崽在地下玩。她的腳步和狼一樣輕,一點聲音也沒有。
“哪來的?”影青吃驚的問,不過聽不出來她的驚訝,她說話聽上去總是三月的春水,靜的沒有波瀾。
伯澈抱過來道:“那些獵戶好讨厭,殺了大狼,連小狼都不放過。我好不容易才搶出來一只,其它的一定都叫他們害死了。”說着很傷心的樣子。
狼還很小,不過伯澈的小手好像抱不住它一樣。影青把小狼抱到懷裏,它的眼睛圓圓亮亮的,還沒有攻擊力,需要人保護。
“他們是怕狼吃了他們。”
伯澈道:“老鷹還不殺幼鳥呢?小狼這麽小,還不放過。”
影青道:“凡鳥傷不了老鷹,狼長大了卻可以傷人的。”
伯澈道:“我想留住它。”
影青道:“等到它長大了,街裏街坊該不叫我們養了。”
伯澈道:“我明天就出去學狼叫,等它長大會叫了,鄰居就以為是我叫的。”
影青道:“你呀,歪門邪道這麽多,和你父親一個樣。”
影青看着伯澈,小丫頭穿着青綠白蝴蝶襖袴,散着頭發,明眸澈目,哪裏都像她,只是品性更像胤禛。影青總是想起當初她和他說過,哪一天她不在了,留個孩子,他看到她,也同自己一樣。如今孩子留在她跟前,她能做的只是在她身上找他的影子。伯澈生下來就很聽話,比同齡的孩子感覺要大,平時安安靜靜的,不生不響的出去就是一天,誰也不知道她去幹什麽?影青有時候會和她提她父親,她只是靜靜聽着,但從來不問。沒有人告訴過她,不知道她怎麽知道她母親的痛楚。
掌燈時候,伯澈在書房照着胤禛抄的《金剛經》練字,她的字越來越像胤禛,影青總是喜歡要她更像他一點。
纖捷進去看她寫字道:“知道你寫的是什麽嗎?”
“知道。”
“你多大點,怎麽會知道這些。”
伯澈道:“我就是知道,慧遠寺的老和尚我還能和他說上話。”
纖捷笑道:“真的假的,老爺爺哄你玩呢吧。”
進到影青屋裏,見影青還在念經,又回屋做了會針線進來,見影青念完經,正在床上給伯澈的衣服上繡花。
纖捷在影青旁邊坐下道:“念真這個小丫頭,真是個小大人,什麽都明白。昨天問我,癡心癡念癡欲癡願,怎可斷?這可把我問着。這才多大點孩子,哪知道的?”
影青道:“我倒不想她這樣,人家孩子無憂無慮的,我的孩子總要和我受苦。”
纖捷道:“不能這麽說,小的時候懂事,長大了才少遭罪。姐姐也不要這樣傷心,都還年輕,如今守着念真也是個奔頭,早晚姐夫有出頭的一天,一家子也就可以團聚了。”
影青道:“我知道,我恐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要不是為了孩子,多一天我都不願意活。這樣日日月月的煎心熬身。一想到他置身險地,又孤孤單單的,更不想活了。”
纖捷道:“你總是這樣想,如何沒有病的?既然老天爺不叫姐姐死,定然是眷顧姐姐,定有要姐姐和姐夫再見的一天。”
影青道:“怕是真沒有了。到底還有你和伯澈。我将來死了,不管你們誰,過去告訴他一聲我在哪,叫他知道我一輩子都想着他就夠了。”
纖捷哭道:“咱們家這都是怎麽了,老天爺還嫌我們不夠受罪。”
影青道:“咱們家,前幾輩子把福氣享盡了,這幾輩子就該還了,只是還得是你們,我倒是享福的,這輩子遇到你姐夫也就沒有什麽苛求了。即使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怨言,該知足了,只是死不了,又放不下他。我過去總和他說,就是即刻死了,免了相思之苦,這輩子也是完滿了,偏偏又不能。”
纖捷道:“姐姐可不能這麽說,活着還有見面的一天,真死了,就真的什麽都完了。”
影青道:“我這輩子老天爺對我夠好了。只是你和纖憐,我想想就難受。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總是要盡心,心也盡到了,也該為自己想想了。”
纖捷道:“都這個時候了,我過去沒有嫁人的心,現在更沒有了。咱們三個過不是挺好嗎,你還嫌棄我啊。”
影青道:“我是為了你好。總不能孤單一輩子。”
纖捷道:“你有姐夫,就非要逼別人同你一樣啊。人各有志,這也是一種活法。”
影青笑道:“我知道自己是白說。姑姑前幾日來信,也雲游去了,咱們家人還真的都是求仙訪道的,也不知道纖憐現在在何處?”
纖捷道:“她可心安,就是好了。”
說話間夜越來越深了,影青到伯澈屋裏,見她抱着小狼,頭壓在書上,坐在書桌旁睡着了。
影青笑道:“就是個夜貓子,和你父親一個樣。”把她抱到床上,換了衣服和小狼一起睡了。影青看着伯澈睡着的樣子,和他真的很像。摸了摸帶着的蘭花墜子,冥冥中他不想她死,老天爺也肯聽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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