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眷邈從來沒有想過站出來“揭發”什麽沈香莞抄襲他的事情，所以他拒絕為裘詩的文章佐證。他總覺得“拿人手短”，既然他當初賣了書稿，就沒有立場控告沈香莞“抄襲”。他去找沈香莞，也只是提出想把書稿“買回來”而已。但是，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錢在身上可以從沈香莞那兒買到任何東西。

他甚至連母親的住院費都付不起了。

“嗚嗚……”他一個人在醫院大樓的後花園嗚咽着，“我真是一無是處……”

“是眷邈先生嗎？”

眷邈吃驚地扭過頭，眼睛通紅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俊秀男子。

“你是……”眷邈皺起眉，努力地記憶，“我見過你嗎？”

“見過，在沈香莞的家附近的巷子。”溫皓雪露出友善的微笑，“你還記得嗎？就在你找她，提出買回《紅蒼翠蓋》的那一天！”

眷邈特別驚訝：怎麽他們一個個的都知道了這件事？

溫皓雪笑笑，說：“能聊聊嗎？”

“不。”眷邈瘋狂地搖頭，“不。”

眷邈退後幾步，馬上就要奪路狂奔了。

溫皓雪也挺無奈的，看着眷邈內八字跑走的背影——眷邈到底承受過什麽？總是一只驚弓之鳥似的。

他也在思考，自己找到眷邈，開場白應該說什麽。他應該告訴眷邈，自己是沈香莞《紅蒼翠蓋》項目的負責人嗎？那樣說出來，只會讓眷邈跑得更快吧？

但是，溫皓雪很快就不是《紅蒼翠蓋》項目的推廣人了。

在公司裏，總監一臉遺憾地告訴溫皓雪，沈香莞對溫皓雪很不滿意，直接越過總監，向公司高層強烈要求更換負責人。高層自然不願意得罪沈大小姐，便将溫皓雪換掉了。

溫皓雪苦笑着點頭。

他知道，這只是沈香莞的第一步。

她在等溫皓雪辭職離開。如果溫皓雪再不“識相點”自己走人，那麽她就要使手段逼走溫皓雪了。這次換掉他，也不過是“牛刀小試”。

楚碧還一臉關切地跑來問溫皓雪：“怎麽了？我聽說項目換人了？還換上了之前副總安插進來跟你搶‘總監’位置的那個粉腸？”

“你說起‘粉腸’，我就有點餓了。”溫皓雪拍了拍楚碧，“橫豎我現在閑下來了，我就先回家吃飯了。別的事情，遲點再講吧。”

“哎，你……”楚碧還想說點什麽，就看到溫皓雪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皓雪提早下班了，總監也沒有說什麽。

因為比平常早回到家，家裏還沒什麽人。家裏是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進來的聲音，如同溫皓雪的心一樣，空落落的，能灌得進傍晚的風，胸腔都是涼浸浸的。

手機傳來了楚碧的信息：“你還怕那個劍人嗎？你可是大臣的兒子啊！叫你爸恁死那煞筆！”

溫皓雪就是知道楚碧會說這句話，所以才離開的，沒想到楚碧還發短信來說了。溫皓雪沉吟半晌，還是将這條信息删除了。

溫皓雪握着手機，敲了敲發疼的額頭。

?E噠——是門鎖打開的聲音。

溫皓雪扭過頭，看到了崇思睿進屋向他走來。

“你很早，今天。”崇思睿一邊向他走來一邊說道。

“是的。”溫皓雪的語氣有些虛弱，像是生病了一樣。

崇思睿在溫皓雪身邊蹲下，眼神裏流露出關切：“你不舒服？”

“可能是。”溫皓雪語氣不确切，露出淡淡的笑容。

崇思睿握住了溫皓雪冰涼的手，說：“哪兒不舒服？”

溫皓雪用手按住自己胸腔的位置：“這兒。”

崇思睿将頭靠過去，耳朵貼着溫皓雪的胸腔：“你的心跳很穩，沒有問題。”

“是嗎？”溫皓雪自嘲地笑笑，“可我還是難受。”

崇思睿側過臉看溫皓雪，燈光在崇思睿的臉上散出柔和的光芒，使崇思睿的藍眼珠看起來無比溫柔動人。

“是因為沈香莞嗎？”崇思睿問道。

“不，不。”溫皓雪搖搖頭，說，“是因為我自己。”

崇思睿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怎麽說？”

“我迷茫了。”溫皓雪湊近了崇思睿，崇思睿的身上有令人目眩的氣質，或許這就是妖精的氣質吧。這讓溫皓雪迷戀得沒有理智了，他甚至說出了一些自己從未願意和他人吐露的心聲：“我很卑劣，又懦弱。我真的有認真考慮對沈香莞的事情睜只眼閉只眼……我順着沈香莞，是最安全的做法。我可以怎麽樣，你知道嗎？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不如意的事情，第一個掠過我心頭的解決方案是威脅沈香莞，跟她說現任文化大臣是我父親的門生，她要向裘詩讓步，不如向我讓步。裘詩算什麽東西？——我心裏明白，事情很多在于武順。只要我樂意，我随便跟武順提一句，裘詩就沒有容身之地了——我真是這麽想了，當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我就立即震驚了！我也害怕……害怕自己……”

崇思睿靜靜地聽着溫皓雪的自白，如同剛剛聽溫皓雪的心跳一樣，只是想确認他是不是生病了。神情認真而溫柔。

“我就是想要‘安全’。我一直的生存之道，都是妥協、妥協。從小時候就是這樣子的。這樣很安全，雖然不舒服，但慢慢習慣了就好。”溫皓雪的眼眶忽然凝了淚，“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我真是一個僞善的、懦弱的、讨人厭的人類。一定是你最讨厭的那一種吧？”

溫皓雪也為自己的坦誠感到緊張，他害怕從崇思睿的表情中看到不屑或者鄙夷。

可是沒有，崇思睿是那樣安靜地凝視着自己，甚至沒有一點意外。

“我知道。”崇思睿很從容地說，“這個我知道。”

溫皓雪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你知道？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的缺點。”崇思睿說，“可以說，這樣的人類我确實見過不少。我從前在文化課上讀畫本，最不喜歡的就是古代小說裏的‘書生’。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到了那些可厭的書生。所以我拒絕了你。”

溫皓雪睜圓的眼睛滾出了淚珠：“是、是這樣嗎……”溫皓雪的聲音都帶了點哭音：“是、是這樣啊。我、我還糾纏你，實在太抱歉了。”

崇思睿感受到了溫皓雪的悲傷，便也跟着悲傷起來，溫柔地親吻了溫皓雪眼角的淚。

崇思睿語氣溫和：“但後來我覺得書生也可以很可愛。你是一個柔和而不柔弱的人。書生成為社會人很困難，這不比從老虎變成文明人容易。很多時候要做很多痛苦而煎熬的選擇。但相信自己的本心，總不會出錯。草木都有本心，更何況是你我呢？”

溫皓雪有些驚訝，他似乎從未聽過崇思睿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這語氣像空山裏的木犀花一樣柔軟而迷人。

真難以想象出自崇思睿之口。

崇思睿用手指輕輕拂過溫皓雪的發紅的眼角：“所以為什麽要哭泣？”

溫皓雪凝固了似的，定住了好一會兒。

在他沒有回應、也沒有反應的這幾分鐘內，崇思睿依舊是那樣耐心地看着溫皓雪，并不急着要溫皓雪回答點什麽。

溫皓雪忽然揪住了崇思睿的領子，擡頭吻了上去。

崇思睿擁抱了他。

“所以，”白玉貍說，“到底什麽時候開飯？”

溫皓雪有些害羞地推開了崇思睿，不安地說：“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比你早。”白玉貍回答。

溫皓雪更感到害羞了，便責怪：“你怎麽不做聲兒呢？”

白玉貍說：“我在打游戲啊。”

溫皓雪豎起眉毛：“你還打游戲？作業做完了嗎？”

白玉貍低着頭，不悅地嘟囔：“這就是不想告訴你我在家的原因啊。”

溫皓雪拎起了白玉貍，強迫他去背“春眠不覺曉，處處喵喵喵”。

“你怎麽遇到不認得的字就念‘喵’呀？”溫皓雪沒好氣地說。

白玉貍回答：“這是賣萌啊。那老師就不會沖我發火了。”

“……”

這麽小的貓兒就這麽狡猾了嗎？

溫皓雪不禁想到白玉貍是怎麽在這棟大樓裏蹭吃蹭喝、走門串戶如入無人之境的。

“真不愧是妖精啊。”溫皓雪無奈地撫着額頭，“你還是只貓呢，就知道怎麽充分利用自己可愛的外表是嗎？等你化成了人形還了得？”

白玉貍便答：“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我覺得人賣萌還沒有貓好看呢。”

溫皓雪安置好了白玉貍，心情倒是恢複了不少。

他走路的步伐也比較穩健了。

他沒想到自己有那麽脆弱地在白虎伯爵面前落淚的一天。

他更沒想到白虎伯爵會有如此溫柔對待他的一天。

最讓他意外的是，白虎伯爵心裏對一切的了然和通透。

這和他平常那種懵懂而冷淡的樣子截然不同。

溫皓雪走到了榻榻米前面，看到崇思睿已化作了虎形，伏在地上，姿态悠然。

崇思睿通透的眼珠子看着溫皓雪：“你好點了嗎？”

“已經沒問題了。”溫皓雪坐在崇思睿面前，将老虎抱住，“謝謝你。”

老虎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溫皓雪的臉。

“謝謝你。”溫皓雪細聲說，“原來你選擇我的時候，就明明知道我的缺點了。”

這反而讓大老虎不安了。

老虎伯爵說道：“可惜你還未知道我的缺點。”

溫皓雪笑了，在他心中，白虎伯爵完美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