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眷邈重新獲得了《紅蒼翠蓋》的著作權,但他不打算将它出版。

“我對不起它。”眷邈搖搖頭,“我不配做它的作者。”

溫皓雪微微一笑,說:“沒關系。它有一天會原諒你的。”

對于眷邈而言,《紅蒼翠蓋》不能給他帶來什麽金錢上的報酬了。但是,這件事的終結卻讓眷邈重新有了寫作的動力。這是好事。溫皓雪相信眷邈的實力,只要他振作起來繼續寫作,那麽經濟上的問題也能迎刃而解——前提是眷邈不再傻乎乎的把自己的書幾萬塊錢就賣出去了。

溫皓雪跟眷邈叮囑了一些話,又遞給了眷邈一張花寒愛的名片:“要不你聯系一下花總?她在組建公司。你可以試試和她合作。我看她是很可靠的。”

“花……花寒愛老師?”眷邈很驚訝地看着卡片,“她?她能看上我嗎?”

“噗嗤。”溫皓雪笑了,“你為什麽要用‘看上’這個詞?太奇怪了。”

眷邈也臉漲得通紅。

溫皓雪離開眷邈家,還放下了一些補品,是給眷邈媽媽用的。眷邈所住的公寓樓很簡陋,出口的地方并不臨街,而是連通着一條昏暗狹窄的巷子。

“你對眷邈很好啊。”

——巷子裏走出一個人——武順。

溫皓雪皺了皺眉,說:“你在?”

武順笑道:“是的。”

“你總是消息靈通。”溫皓雪的語氣似乎微微有些嘲弄的意思,“每次出現都是那樣的時機。像是拿準了一樣。”

武順笑着說:“嗯,我倒是覺得很意外。”

“意外?”溫皓雪問道,“什麽很意外?”

“你會幫眷邈到這個份上——太讓我意外了。”武順似乎想到了什麽,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你是很友善的,這個我知道,但你并不熱心。”

溫皓雪似乎懂得了武順的“意有所指”,卻不想接這個話茬,只說:“也許你是對的。但是我還有事……”

武順打斷了溫皓雪即将出口的告辭的話:“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因為看到眷邈很可憐,又發揮了幫助他人的精神嘛!”武順的語氣如同帶着憤恨。

溫皓雪莫名感到憂慮,默默不語。

武順卻繼續說下去,響亮的聲音在狹窄的巷道裏特別清晰:“可是你從來不會幫人幫到這個份上,起碼當初對我不會。”

這是武順壓抑不住的心聲。

溫皓雪也壓抑不住自己的心聲了,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武順:“是嗎?你恨我嗎?”

比起欺辱他的同學,他甚至更很這個拉了他一把又冷淡地撒開手的溫皓雪。

當時,很多人推搡武順、羞辱武順,或是對他冷眼中帶着嘲笑——這樣的人當年有太多太多了。多得讓武順都記不清楚了。真正的,刻在了武順腦袋深處的,是溫皓雪。

只有溫皓雪,在他跌倒的時候扶起他;只有溫皓雪,在他淋濕的時候送他換洗的幹淨衣裳;只有溫皓雪,在他的飯盒被踢翻的時候送他新鮮的、熱好了的便當……只有溫皓雪。

這些恩惠,讓武順最難過的是,不過是溫皓雪的舉手之勞。

這不過是溫皓雪“教養”裏的一部分,沒有感情。

在他發現溫皓雪也與欺負自己的同學交往時,他崩潰了。他問溫皓雪:“你難道也喜歡和他們做朋友嗎?”

溫皓雪說:“你們都是我的同學啊。”

你們、都是、同學……而已。

真正刺痛了武順的自尊的不是那些用髒言、暴力霸淩自己的人。

而是溫皓雪。

外表溫雅的卻心冷如雪的他。

面對着溫皓雪“你恨我嗎”的質問時,武順卻依舊對溫皓雪保持微笑:“哈哈,你在說什麽?我不是說了嗎?我一直很感激你!”

溫皓雪笑笑,不再與他虛與委蛇。

難得的,溫皓雪對一個人,連告別也每一句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實在是太過失禮了。

失禮得不像是從小家教森嚴的溫皓雪能做的事情。

可是溫皓雪很愉快。

比起書香門第,似乎是老虎之家更宜居啊。

溫皓雪也覺得自己的言行和自己從前不一樣了,他看起來正直友善,但實際上懦弱冷漠。但他遇上了外表冷漠無情的崇思睿之後,反而變得溫暖而果敢起來。

這、就是該死的愛情吧。

讓你變成更好的一個人的愛情。

光是因為這一點,溫皓雪就覺得白虎伯爵不愛自己也不是什麽大事了。

溫皓雪對家庭溫暖的要求很低,他對個人幸福的預期也很低,這樣就比較容易滿足了。

“人,絕對不可以變得貪婪,不可以得寸進尺。”溫皓雪告誡自己,“這樣會讓大老虎讨厭的。”

溫皓雪走在街道上,一晃眼的,好像看見了什麽黑影快速掠過。

“這個速度、這個身形……”他猛然睜大眼來,“是虎妖嗎?”

他驚訝地轉了轉頭,環視四周,什麽都沒有。

是看錯了嗎?

溫皓雪回到家中,把圍巾解下,将天藍色的新衣服拿出來,穿在身上,感到了妥帖的溫暖。他端詳着鏡子中的自己——他從未那樣看過自己。在約會前夕看的自己,都是頗多瑕疵的。

最近加班多了,眼下的黑眼圈似乎有些濃重了,給一雙明亮的眼珠添了陰翳。肌膚上有幾點斑,顏色淺淡,伏在皮膚底層,似隔着霧的幾點星星。這樣的斑點不知是什麽時候長的,溫皓雪對此竟然毫無所覺。明明十年前的他皮膚完美無瑕啊——啊,如果是十年前就認得了崇思睿,那就好了。他能看到更漂亮的溫皓雪。

溫皓雪從抽屜裏拿出了從前的相片。

這讓溫皓雪感到驚訝,十年前的自己臉頰豐盈,帶着未褪去的嬰兒肥。現在的溫皓雪則是瘦削了,但也秀麗了。

而崇思睿,從過去到現在都是一樣吧?

如此完美。

傍晚,崇思睿回來的時候,溫皓雪還特別問崇思睿有沒有以前的相片簿。崇思睿說:“在保護區裏沒有人想到要拍照。之後,去了部隊,更不可能了。”

崇思睿見溫皓雪看着失望,便搜索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是崇思睿和紫彪兒,彼時的崇思睿和紫彪兒和現在還是一樣的。溫皓雪看着也不新鮮,反而是照片背景裏趴着的一只雪白的老虎吸引了溫皓雪的目光。

這是黑白照片,光與影都特別分明,白虎身上白的發光、黑的暗沉,目光卻透亮。

真神奇,溫皓雪難以相信自己從一頭虎的眼神裏看出了高傲與冷漠。

“這是……?”溫皓雪好奇地問道,“這是誰呀?”

崇思睿臉色不是很好,只說:“不重要。”

“啊?”溫皓雪眼底的好奇未減退分毫。

崇思睿又補充了一句:“他已經死了。”

“啊……”溫皓雪連忙充滿歉意,“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崇思睿不解,“他的死亡和你沒有關系。”

“是的。”溫皓雪也不知該說什麽,尴尬地摸摸鼻子,“可這是社交禮儀啊。”

“哦,”崇思睿接受了這個說辭,“人類的社交實在深奧。”

溫皓雪問道:“那麽老虎的社交是怎麽樣的?”

崇思睿答:“老虎沒有社交。”

哦,是哦,老虎是獨居動物。

溫皓雪有些怪責自己,老是忘掉這個。崇思睿在社交上的不通人情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麽……老虎沒有呆在一起的時候嗎?”溫皓雪好奇的問道,“我是說,自然界的老虎。不是文明化過後的虎妖。”

“發情的時候。”崇思睿回答。

“……”溫皓雪居然覺得有些害羞,也是服了自己了,半晌又問,“除此之外就不會在一起嗎?”

“老虎還是幼崽的時候,會跟随母親。”崇思睿回答,“不知道這樣算不算?”

“這樣當然算啊!”溫皓雪似乎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雙眼放光的,“對了,你說過你的母親……你說她是很聰明的,卻沒有修成人形,是嗎?這樣的情況很常見嗎?”

崇思睿想了想,說:“其他的我不知道。但就我母親的情況而言,她應該是自己選擇不接受馴化和文明化。”

只要化成了人形,就要接受人類的規則。

崇思睿的母親太高傲以至于無法認可。

崇思睿頓了頓,又說:“她覺得人類的身體不如虎的。笨拙,也不好看。”

溫皓雪感受到一陣“被歧視”的無可奈何,笑了笑:“那她覺得什麽動物好看呢?”

“這麽說吧。”崇思睿回答,“她認為貓科動物是獨一無二的,什麽也比不上。”

溫皓雪忽而有些吃味起來,只說:“那她豈不是讨厭我?卻能喜歡白玉貍!這是不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不是很可能。”崇思睿回答,“是肯定會。”

溫皓雪忽然有些忐忑了,竟然害怕起這樣的事情來,害怕起遠在保護區的山林裏的一只老虎不喜歡自己。他搖着頭,說:“這可怎麽辦?”

崇思睿打量了溫皓雪兩眼,說:“你為什麽在乎她是否喜歡你?”

這樣說起來,崇思睿也有些吃味了:“你只需要花心思叫我喜歡就夠了。”

溫皓雪和崇思睿就這樣,吃了半個晚上的莫名起來、不鹹不淡的飛醋。

翌日便是平安夜。

市中心廣場的鐘聲響起,金碧色的鐘在夜風裏打着轉,敲出極美妙的聲音。

崇思睿站在廣場的石柱字旁,身上穿着那件新買的時裝,挺挺拔拔地站着,比噴水池上的神男石雕還氣度雍容幾分。

他總是那樣子的,好看又挺拔,遠遠的就能叫人看見。

“崇伯爵!”一個花枝招展的男人從石階上走上來,有些急切地來到崇思睿面前,“你認得我吧?”

崇思睿點頭:“我認得,你是那個雞。”

“我是孔雀。”孔雀抗議道,“你可以分清楚一些!就像老虎不是貓,孔雀也不是雞!”

“我不覺得老虎不是貓。”崇思睿回答。

孔雀一跺腳:“哼!那麽說,你的配偶就是猴子了?”

“他不是猴子。”崇思睿搖頭,“他比猴子好看得多。”

孔雀怒了:“那我不比雞好看?”

“你不比雞好看。”崇思睿回以陳述語氣。

崇思睿無意與一只莫名出現的雞糾纏,他一擡眼,看到了噴水池旁緩緩走來的溫皓雪,便徑自走過去,完全撇下孔雀先生這個“故人”了。

溫皓雪穿着藍色的新衣服,頭發梳得貼服,露出飽滿潔白的額頭,更添有些蘋果似的紅色在腮邊,很是好看。

崇思睿自然地牽起了溫皓雪的手,想道:怎麽能有這樣好看的猴子呢?

溫皓雪肩上仍搭着頭一次見面時崇思睿織的那條圍巾。

崇思睿對此不是很滿意,将那條圍巾解了下來,語氣有些嫌棄:“這是我匆忙織出來的,一點也不好。”

溫皓雪笑了:“怎麽會?我覺得很好的。難道說,你是做出了一個不好的東西給我?”

“當然,也不能說真的‘不好’。”崇思睿答,“只是配不上你。”

當初崇思睿織那條圍巾只是想打發時間,現在的崇思睿想把最好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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