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現在沒有外人,你可以說實話了,哥哥。”
低沉平靜的聲音,讓安洛的心底突然微微一顫。
——實話?所謂的實話是什麽?其實我是27年前溫哥華飛機失事之後沒有死掉,莫名其妙重生到你哥哥身上的另一個安洛?
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連安洛自己都難以接受,更何況是別人。
根本無法預料說出真相的後果會如何,安家的這些人得知他們最疼愛的長子嫡孫身體裏住着另一個靈魂,大概會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或許會想殺死這個侵占安洛身體的人吧?冷靜如安澤,甚至有可能把這個“安洛”送到生物研究所裏好好研究一番。
安洛并不想讓自己變成他們眼中的異類,更不會做出“說出真相”這種沒有把握的事。
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安洛迅速冷靜下來,擡頭看向安澤,平靜地說:“你想讓我說什麽實話?”
安澤沉默地跟他對視。
安洛也毫不服輸,目光平靜地看着弟弟。
令人窒息的對視持續良久,安澤這才開口,低聲說道:“如果是擔心有人害你,你才假裝失憶的話,那麽你盡管放心,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微微一頓,安澤的語氣也變得格外真誠,“哥哥,我是一個軍人,我有自己的信仰和原則。”
安洛看着他說:“你的意思是,我這次被人綁架的事,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安澤微笑:“當然,我做事從來不留把柄,如果這次是我下的手,你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安洛沉默片刻,“好,我可以相信這件事與你無關。但我也是真的失憶,并不是在假裝。”安洛的臉色非常平靜,一雙黑亮的眼眸直直盯着面前的安澤,“我這麽說,你信不信?”
安澤說:“你認為我會信?”
“我們之前相處這麽多年,我的習慣你應該非常了解,你覺得我像是假裝?”安洛微微一頓,“如果不信,你可以盡管像安岩一樣試探我,看我是否還記得以前的事。比如,拿一束花來,試試我是否對花粉過敏。”
安澤看着他,沒有說話。
安洛輕輕揚眉,“還有其他問題嗎?沒有的話你可以出去了,我想休息。”
安澤沉默地看着他冷冰冰的側臉,良久後,他終于轉身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說:“你被綁架的事我會查清楚,放心,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第二次。”
安澤微微一頓,轉身離開,“很高興……你能活下來,哥哥。”
最後一句話被關門的聲音掩蓋了,傳到耳畔只剩下模糊的音節,仿佛那種帶着沉重情緒的聲音,只是一種恍惚的錯覺。
安洛擡頭看着被關上的房門。
安澤已經消失在面前,寂靜的卧室裏,只剩下自己淺淺的呼吸聲和失速的心跳聲。
雖然剛才在他面前表現得鎮定自若,可安洛的心裏其實非常心虛,畢竟失憶只是一種掩蓋真相的說辭,而那個真相是他沒辦法說出口、也不敢輕易說出口的匪夷所思的重生。
安洛皺了皺眉,扭頭看向牆上的穿衣鏡。
不知道這個安洛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知他的家人是不是真的那麽愛他,自己的靈魂就這樣占據他的身體,對他來說的确很不公平。
可是,比起兩個安洛都死掉而言,這樣的方式,或許也是一種新的開始。
安洛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鏡子裏的人也同時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臉——這種感覺非常微妙,好像鏡子中的男人和自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體,又仿佛,兩人早已合二為一。
彼此矛盾,卻又彼此契合。
跟前世的自己非常相似的一張臉,看上去依舊冷漠如冰。
以前的安洛總是這樣冷冷冰冰的表情,那是因為以前的安洛年紀輕輕就獨自一人抗下了黑道世家的重擔。身邊的親人相繼離去,深愛的人心有所屬,原本肝膽相照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拿槍指着他的胸口……
在那種黑暗的環境裏待久了,他不想相信任何人,也不敢輕易去相信任何人。漸漸的,他學會用堅硬冰冷的外殼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他讓自己變得冷漠,變得強大,變得有能力應對所有的困難。
他擁有了最高的權利和地位,可他卻活得一點都不快樂。
沒有親情,得不到愛情,失去友情,整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在飛機失事的那一刻,他甚至為自己終于解脫而長長松了口氣。
可是,這一世的安洛,為什麽也有一張如此冰冷的臉?
這個安洛和前世的安洛不同,他有溫和慈愛的父親,他有關心他的弟弟,他有非常疼愛他的祖父安光耀,他擁有這麽多家人的關愛,難道還過得不開心嗎?
安洛百思不得其解。
仔細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才發現,這個卧室的布局非常熟悉。
深灰色的床單和同色的窗簾、黑色寫字臺以及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仿佛記憶突然回到了前世,很多年來獨自入睡的那個卧室,家具也是這樣簡單的布局和黯淡的色調。
不僅兩人的容貌相似,連喜好都如此相似。
安洛坐在床邊,輕輕摸了摸質感很好的床單,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以這樣的卧室布局來看,這個安洛顯然過得很不開心,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扭頭看向黑色的寫字臺,上面放了一個相框,因為是側放着,安洛的位置完全看不清楚相框裏是什麽,好奇之下想拿來看,可惜雙腿行動不便,安洛只好皺着眉頭辛苦地挪過去,挪到床邊,伸出手想夠着桌上的相框……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安洛一只手撐着床鋪另一只手努力伸到桌面上的奇怪姿勢被擅自闖入的人一絲不漏地收入眼中。
闖入者是安陌,看到哥哥這個姿勢之後忍不住微微笑了笑,說:“哥哥想要什麽?我來幫你拿吧。”
安洛迅速收回手,端正坐好,臉色有些尴尬。
好在進來的是安陌,不是讓人脊背發毛的安澤,安陌有種弟弟該有乖巧和溫順,加上他個子比較矮,人又瘦,在他面前,安洛才有當哥哥的感覺。
安陌看見哥哥狼狽的姿态也沒有多說什麽,很自然地走到床邊,把手裏端着的一盤水果放在桌上,順手拿起那個相框遞給安洛,微笑着問:“哥哥是想看這個嗎?”
安洛“嗯”了一聲,接過他手裏的相框。
相框裏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女人微笑着牽着小孩的手,小孩小小年紀長得倒是挺漂亮,皮膚白皙,嘴唇紅潤,只不過臉色有些僵硬,被抓過來拍照似乎讓他很不高興,一臉別扭地撅着嘴,也不去看鏡頭,而是扭過頭委屈地看着旁邊的女人。
安洛有些好奇:“照片裏的人……是我嗎?”
安陌微笑:“哥哥覺得像嗎?”
安洛說:“有點像。”
小孩子臭着臉撅着嘴的傲慢模樣,每次對着鏡頭就變得僵硬的臉,的确跟成年後的自己有些神似,安洛雖然不想承認,可事實擺在眼前……只好無奈地認了。
安陌笑着說:“這個就是你啊,旁邊這位是你媽媽。”
媽媽?安洛驚訝地看着照片裏的那個女人,“我媽媽?她現在在哪?怎麽沒聽父親提起過。”安郁冬在車上只交代了爺爺和弟弟,完全沒有提到他媽媽的消息。
“她……”安陌看了哥哥一眼,小聲說,“她已經不在了。”
安洛看着照片沉默片刻,他直覺這個安洛過得不開心或許跟他媽媽有關,帶着好奇的心情,回頭問道:“她是怎麽死的?”
安陌說:“死于意外。”
“什麽意外?”
安陌頓了頓,“哥哥,既然你失憶了,以前的事都不重要了。”
他這樣一說更加引起了安洛的好奇心,“我想知道。”
“哥哥……”
“告訴我。”
看着安洛固執的神色,安陌沉默片刻,才輕聲說:“她是在你七歲那年出車禍去世的,就是拍下這張照片的那天。”
“……”安洛僵硬地握了握手裏的相框。
這張照片被擺在桌上,原來是她祭日的那天拍下的?
“我們兩家一起出去郊游,她很高興,拉着你到處拍照,你跟她鬧別扭,不想和她坐一輛車,她沒辦法,就跟我換了位置,和我父母坐了另一輛車子,然後,車子突然發生意外直接炸成灰燼,我父母和你媽媽都……”
安洛輕輕握緊了手指,胸口突然有種奇怪的窒息感,從心髒部位蔓延開的痛楚順着全身的神經緩慢傳遞到腦海……隐約的,他似乎看到了車子爆炸的那個可怕場景,仿佛自己也曾經經歷過那樣慘烈的畫面一樣。
聽安陌平靜地講述這些往事,安洛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明明是別人的故事,可那種壓抑的感覺,就像是被解開鎖鏈的猛獸一樣突然從心裏竄了出來,情緒變得無法控制,甚至讓他無法保持一貫的冷靜。
安洛緊攥手指,用力調整呼吸,照片裏的陌生女人燦爛的笑容看在眼裏只覺得格外刺眼。
耳邊響起安陌柔和的聲音,“已經過去很久的事了,哥哥,你也不用太過自責,這樣的意外并不是你的錯,不要多想了。”
手指被他輕輕握住,傳遞着令人安心的溫暖。
安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安陌見他臉色不對,便轉移話題道:“哥哥要不要吃點水果?這是伯父讓我拿過來的荔枝,很新鮮。”
安洛冷冷地說:“不用了,我想早點休息。”
安陌只好站起身說,“那哥哥早點睡吧,晚安。”
安洛一直目送他離開,這才上床蓋好被子,輕輕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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