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上墳

天氣越來越冷了……陳清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到嘴前呵氣,一張口就是一口白霧。呵幾口氣,手恢複了知覺,陳清戴上手套繼續洗碗。不是他舍不得放熱水,而是煤氣用光了,換煤氣罐的人還沒來。

玻璃門被推開立即有冷風灌進來,陳清以為是換煤氣罐的人來了,一回頭才發現是一個不認識的青年。衣着光鮮,別有一番氣質,而且他長得極好,就像雜質上的模特似的——和最近每晚必來的榮旭很像,但又迥然不同。榮旭雖然也是容貌極好,但人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他的氣勢,而且他的五官深刻線條堅毅,一看就知道是經過風霜的。相較之下,眼前這位秀麗甚至帶着些陰柔的青年就更像是溫室裏走出來的花朵。

這種打扮的人怎麽會進自己這種小店呢……那個叫榮旭的這樣也就算了,怎麽眼前這人也是……不過,畢竟是客人。陳清連忙摘了手套迎上去:“抱歉,煤氣用光了,現在沒法做飯。要不,客人你去別家吃?附近的……”

“陳清啊!你的煤氣!”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陳清的話,他轉頭一看,正是送煤氣的老王剛好送到。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扛着煤氣不方便開門,陳清就要迎上去,想到客人腳又停住:“你看這……”

“煤氣很快就能裝好吧?”

“換個煤氣罐,三分鐘都不用!”說話間,老王已經用腿頂開門走進來了。

秀麗青年一笑:“那我等一等好了,也不急這一兩分鐘。”既然客人如此說,陳清也就不再推辭,連忙上前幫老王把煤氣罐從肩上卸下來。換好煤氣,把錢付了,老王打個招呼就走了,陳清洗淨手詢問青年點菜之後開始做拉面。

看着清瘦的男人開始做拉面,喬溥羽找個凳子坐下,感覺身體慢慢回暖。他思緒飛到回到家裏的那天,頭發花白的父母見到他喜極而泣,他也一樣泣不成聲,把在國外三年的委屈都發洩了出來。發洩完畢,不說心情的陰霾一掃而空,至少也有金色的陽光透過鉛色的雲層照射下來——他找到了自己之後的目标。

他喜歡畫畫的的心情一直未曾變過,現在也是如此。他到崔市一中應聘美術老師,幾乎沒有任何質疑就通過了——因為他專業知識夠硬,而且還去海外鍍了一層金。做美術老師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千,但他空餘的時間可以接一些私活,比如辦個藝術班,不過這一切他都是只有初步的想法,想要實施還有很多困難。

比如信譽,他在崔市一中任教課教師,幹一年信譽就有了。他要先把名聲打出去。這幾年他也沒少參加比賽,獲得證書雖然不能當飯吃也不值錢,但讓別人看到舉辦這個藝術班的他有這麽多證書,一般人心裏總會生出這個藝術班還不錯,他是有真本事的,不會讓他們花冤枉錢……不過現在說這些還為時過早,先幹着吧……喬溥羽想:一切總會慢慢變好的。

一陣醇香拉回了喬溥羽的思緒,他一回神,就看到自己面前擺放着一碗紅綠白搭配的拉面,熱氣蒸騰——紅的是鹵牛肉,綠的是青菜香菜蔥花,白的是粗細均勻的拉面。白色的面條靜靜在清湯中漂浮,清湯是大骨熬制的骨頭湯,營養又美味。

喬溥羽本來不怎麽餓,也被這碗面勾起了食欲。他拿起碗邊的木筷嘗了一口,終于明白為什麽母親推薦這家面館了:該有的都有而且分量十足不說,這味道真的很醇正。喬溥羽在國外呆了三年,一回來還不能适應家裏的天氣,穿衣稍顯單薄。今天的風又格外冰冷刺骨,喬溥羽為找工作在外奔波一上午,早覺得骨頭縫都被吹得冰涼。但一口拉面配着一口清湯下去,暖意迅速從胃部向身體別的部位擴散——好暖和啊……

今天是周末,冷風又極為淩厲,面館倒是不忙。等秀麗青年吃完付錢走了,陳清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關門。他提着早上買的兩只雞和一條魚,把它們裝進自行車後座他安裝在一側的箱子裏,拉高衣領戴上帽子和手套就朝“家”的方向行去。

寒風吹着□在外的肌膚,陳清覺得眼睛幹澀的要命,而且不斷有冷風從衣領縫隙鑽進來,凍得他身體一片冰涼。不過蹬車久了,這些冰涼就變成火燒般的熱氣,只是臉上的皮肉幾乎凍僵。從自行車上下來,陳清摘下手套在臉上狠狠搓了幾下,臉色才恢複了幾分紅潤。

“噔噔!”陳清敲門。偌大的木門上紅漆已經多處脫落,牆角生着青苔和不知名的小草,在這種天氣它們居然仍保持着青綠,生機盎然。

“誰呀?”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從院裏傳來,随着聲音一起傳來的是婦人濺近的腳步聲。“是小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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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是我。”陳清答應了,吱扭一聲,木門從裏面打開,露出一個身材有些幹瘦膚色蠟黃的中年婦女。她的黑發裏已經夾雜了很多銀絲,額頭眼角皺紋都很深,顯示着這些年她過的也很辛苦。她就是陳清的後媽,不過陳清一直叫她阿姨。

這麽多年過去,陳清早就不是小孩,深切體會到生活的辛苦之後。他對父親當初的選擇也感到理解,畢竟死者已經不可能追回,關注的重點應該更多放在活着的人身上。而且,父親再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自己吧……更何況父親去世之後,盧秀雲也沒虧待自己,這些年她一個人支撐的也不容易。陳清徹底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又蹬車來的?”看見陳清鼻尖透紅,盧秀雲連忙讓開讓他推着車進院子,邊關門邊說道:“天氣這麽冷,你就別自己騎車來了。坐個電動三輪也就幾塊錢就到了,就是不來少一次你爸也不會怪你……”

“我不冷的,阿姨。”陳清從後座的箱子裏拿出雞和魚,又引起盧秀雲一頓唠叨:“你看看你怎麽又買東西了,我上次都說過我在家不愁吃穿……我還能虧待自己麽……快拿回去!”

陳清被這樣說也只是笑笑,又把後座的箱子用帶鈎的皮筋固定好。盧秀雲也知道說了沒用,這孩子下次還會帶東西過來,但她還是要說。有比較才有優劣之分,這麽多年過去,盧秀雲看過很多兄弟因為家財反目甚至告上法庭的事,所以對陳清她一直懷有一份愧疚。

陳父去世,她更應該一視同仁才對。家財是不多,但陳清毫無疑問是至少要分一半的。陳父留下的房子雖然破舊,但賣得好也能賣個50萬左右,一般人哪能不動心。陳清卻主動後退了,那是他還是一個正在拔高的半大孩子。

外人都說自己沒虧待陳清,但盧秀雲自己知道,她還是虧待這個孩子了,而且虧欠的不是一點半點,光曉宇的學費和生活費陳清就出了4、5萬。這筆錢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還上——陳清是沒說要還,但她怎麽好意思在占了這麽大便宜之後還這麽虧待這孩子!誰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心頭肉,曉宇還有自己疼,陳清卻連一個把他放在心尖的人都沒有!

也許,自己該做些什麽……

“唉,曉宇不在,等他畢業我一定要他去他爸墳前補上這麽多年的空缺……”盧秀雲碎碎念着,把手上的雞和魚到廚房放好。

“學習重要。”陳清低聲說,進客廳拿出盧秀雲已經準備好的紙錢香燭和酒。等盧秀雲從廚房出來鎖了大門,兩人就一起朝田間小路走去。今天,是陳父的忌日。

陳父的墳頭在陳家田裏不遠處。崔市只是一個縣級市,對遺體火化這件事查的不嚴,而且中國人一直奉行人死為大,要保持完整入土為安。所以很多人寧願被罰錢或者趁着半夜偷偷把親人遺體埋了也不願意火化——當然,這只是少數。

世界再信息化,也不會在田間地頭都安裝上監視器。一個村一個鎮的人有親人去了,只要沒有心裏想報複的舉報,上面的相關部門基本都是不管的——管了沒獎金,反而容易引起當地人群起攻之。雖然他們是在依照法規辦事,但中國素來也有“發不外乎人情”一說,這種事……不好管啊!

走過4、5條黃土小道,七拐八拐,陳清提着竹籃終于走到了父親的墳頭。去年除過草的墳頭已經再次爬滿了各種野草,當年陳父下葬時栽下的松樹已經長到和陳清一樣高。

今天風大,陳清蹲下用打火機點蠟燭,每次火焰一露頭就被冷風吹熄,試了幾次都不行。陳清只好把蠟燭固定在有些冰凍的土壤裏,一手擋風,終于點燃了燭芯。手繼續捂了一會等火焰壯大,被風吹左右晃動但沒有熄滅。

陳清開始灑酒,然後燒紙錢,邊燒邊說話。他向來沉默寡言慣了,從沒開頭說過那麽多話。現在說起來也是斷斷續續,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他沒有停,一直說着。紙錢燒完了,他就開始拔墳頭的荒草,邊拔邊說。盧秀雲揉揉被風吹的幹澀又變得濕潤的眼,也開始拔草。兩個人一起做,不大的墳頭很快就恢複了泥土的顏色。陳清開始從地上捧土灑到墳頭上,他沒用鏟子,就用手,雖然很慢,但他也不急,就一捧捧地添土。一直添了一個小時,被風吹雨打有些變小的墳頭才恢複最初的規模。

“阿姨,你陪我爸說說話。我去看看我媽。”陳清打聲招呼,就提着剩餘的一半紙燭走了。他母親的墳頭在不遠處,陳父沒有和她葬在一起。

等陳清提着空掉的竹籃回來,他的雙眼也紅了。他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我們回去吧。”

“嗯。”盧秀雲點頭。兩人再次踏上鄉間小道,歸途卻比來時心情更沉重。盧秀雲打開門鎖,接住陳清遞過來的竹籃,雖然明知答案還是要問一次:“今天留下吃飯吧?”

“不了,明天周一面館會很忙,我要回去準備了。”

“那路上小心。”

“嗯。”拉高衣領戴上帽子和手套,陳清推着車子回到公路上朝店面的方向行去。一個多小時後,還沒靠近店面,陳清就遠遠望見一個倚車而站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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