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番外 凰翧·心月篇
孔雀性淫,從來沒有固定的伴侶。
凰翧自小在青穹界長大,他的父親是青穹界的天,妖修本就同人類修士不同,他們沒有那麽強的道德觀,哪怕能變作人形,到底還是留了一些身為動物的本性。
凰翧從未見過他的母親,但見過不知多少個父親的情人,他們或多或少與父親維持着那樣的關系,但在青穹界,從來就沒有第二個主人,父親有絕對的權威,凰翧的地位也從來不曾受到過威脅。
從成年起,凰翧就從未缺過床伴,他的長相比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整個妖界,都極難找出比他好看的妖修了,若不是他地位尊貴,又有父親護着,恐怕根本無法過得這麽如意。
他從未在意過感情一事。
在這方面,或許他繼承了他那位稱得上薄情的父親,莫說了挂心了,常常與一人在一起許久都記不清他叫什麽。
可凰翧喜愛長相出衆的人。
孔雀天生自戀,卻也愛色澤豔麗美好的事務。
多情實則無情,千萬莫要相信凰翧這般看似深情的模樣,可無論是誰,總是容易因美麗的皮相而相信那人的甜言蜜語。
凰翧身邊多的是這樣的人。
然而一朝大變,他的世界天翻地覆,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也不過是鳥雀散。
那些誓言承諾愛意無悔,不過是場笑話罷了。
你無真心,又何以期盼旁人真心待你。
就在那時,他遇到了心月。
這個人與他以往所見皆不同,無疑心月也是好看的。
那般心似冰清皎皎如月,幾乎幹淨到屬于凰翧所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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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月并不似一尊佛,不說話時微微帶着笑,便似昔日他養在湖中的那片百蒂蓮,可這人也會說笑怒罵,看來卻鮮活極了,可不管怎樣的言行,他的眼睛總是那般不染塵埃,總是那樣——幹幹淨淨的,似乎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那種感情,凰翧說不清楚。
那種深深的,真誠的,不帶絲毫私欲的感情,令凰翧感到陌生又新奇,偶爾,卻又有小小的惱怒。
心月的脾氣絕非逆來順受的菩薩,哪怕周身總是帶着檀香,哪怕他對那些偈語佛經信手拈來,哪怕他的佛法精深,渾厚磅礴,他笑時也會捧腹,也會開玩笑,也愛一切美麗的事務,比如美麗的人,美麗的花,美麗的地方,可若是逆了他的脾氣,也會發怒會指着人的鼻子罵。
他們也曾有過美好的時光,凰翧那時落難,心月陪在他的身邊,忍受他暴躁的脾氣,包容他的怒火他的挑釁他的非難。
那時候,他只剩下一人,連闕翎都被他趕走,唯有心月一人,不離不棄守在他的身邊。
後來,凰翧也試着對他好一些,結果,就好到床上去了。
凰翧從未想過,連這樣心月都可以忍受。
他原以為心月這樣的人,根本難沾情欲。
這人通身上下從裏到外,都與情事沾不上半點關系。
“你為何要這般待我?”
“因為你是你。”
凰翧譏嘲,“難道不是因為我是那人的轉世嗎?”
心月卻平靜道:“不,我知道你是凰翧,只是凰翧。”
那時,心月如此答他,可凰翧卻不信。
他遭受太多背叛,聽過太多承諾,到頭來不過都是欺騙,到底無法全然信任。
那時他尚且不知,出家人從不打诳語。
雖然那時,心月與他在一起時,棄了僧袍,甚至蓄了發,看來便似是一面容俊秀溫文爾雅的文士,那通身的氣質卻無法掩蓋,尤其在妖界之時,簡直整個人都格格不入。
只在心月的心中,從未抛棄佛祖的信仰。
可惜那時,凰翧不曾珍惜過心月的舍棄。
為了凰翧,他一切都忍了。
忍受着那些流言蜚語,忍受着那些他從未想過會遭受的眼神非議。
不知從何時起,他早已不在凰翧身上找師父的痕跡,師父與他,根本就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天一個地,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正如他所言,凰翧只是凰翧,不是旁的任何人。
紅塵多難,只要看得到希望,心月這般的人,本來并不容易死心,他可以為了找一個人執着那麽多年,那麽,一旦他喜歡上一個人,也能為了他忍受苦痛。
此時凰翧道再多的可惜,也是無法挽回。
在他退避之時,在他流連風月,對旁人說着情話之事,很多事就已經注定。
凰翧此生對許多人道過愛意,唯有一人,實則是他心上樊籬,讓他在那種情感裏猶如困獸無法掙脫,卻到底連一句喜歡都不曾給過。
在他一次次傷得那人鮮血淋漓,事後又因從心底湧上的恐慌小心翼翼地将他哄回來。
漸漸的,似乎凰翧都已習慣,那人總是會在的,一直在,不會離開。
若即若離,似遠似近。
心月待他總是寬容。
凰翧甚至初初都不曾發現他溫柔的笑越來越冷,越來越慈悲,越來越——像是一尊褪去了情感的佛。
這世上再不會有比心月待他更好的人,卻也沒有一人比心月讓他傷得更深。
是以,是他活該,怨不得旁人。
**
“心月,你果真想通了?”慈眉善目的老僧嘆息道。
心月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是,原就是我執念太深,如今放下,自是一心皈依佛祖。”
老僧搖了搖頭,“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求不得,你在紅塵俗世走了一遭,望你當真已是放下。”
心月應道:“是。”
老僧見心月在佛前垂眸而坐,嘴角含笑,竟是如佛祖拈花微笑,心下明白,他已離成佛并不遠了。
他們佛修與那些修道之人并不一樣,他們追求的是飛升成仙的無上大道,而他們佛修追求的自是成佛,去那西方極樂。
面前這心月,只差一步便可成佛。
“首座,有人在外鬧事,說是——要見心月師叔祖。”一名年輕僧人恭敬道。
老僧看了閉目靜坐的心月一眼,嘆了口氣,“罷了,我去看看吧。”
法華寺避世多年,大多修士甚至全然找不到它的所在,實則法華從未隐于深山,比之純陽、元空、昆侖、陰璃等,偌大的法華寺只在一處尋常山中,漫山遍野的梨花四季開放,時時零落如雪,甚至距離最近的凡人城市只數百裏罷了。
老僧早已行将就木,他的修為遠不如心月,甚至或許還不如一些法華的普通弟子,他的丹田早在很多年前就被毀了,但是他的眼睛卻并未昏花,反倒清澈明淨。
寺門口,幾名弟子持杖而立,十分警覺的模樣。
“首座。”這些弟子皆對這老僧極為尊敬。
老僧朝不遠處那棵最大的梨花樹下看去,那裏站着一個他此生看到的最好看的男子,這人身披紫色寬袍,眉目如畫,長發如緞,雪白的梨花瓣落在他的肩頭發上,美得離塵絕世。
佛家有雲,紅粉骷髅皆是虛妄,常人往往為皮相所欺,是以這老僧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這男子受上天恩寵的容貌,而是他滿身的血光煞氣,和掩蓋在這幅皮囊之下黑沉沉的內心。
這樣一個人,恐怕連呼吸都帶着血腥氣。
老僧即刻皺起了眉。
那人卻緩緩走來,步履優雅,姿态雍容,“你讓他出來。”
“阿彌陀佛。”老僧的白眉微微一動,“施主請回吧。”
這來人,自是凰翧。
“讓我再見他一面,只說幾句話。”他的驕傲不容許他用哀求的口吻。
老僧搖搖頭道:“心月皈依之心已定,只怕不日便可成佛,施主還是請回吧。”
凰翧聽到這話卻是不知為何心頭彷彿裂開了一道口子,疼得他渾身僵硬,似是稍稍一動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深深吸了口氣,他強自壓下因這疼痛而漲起的殺意,淡淡道:“只說幾句話!”
老僧仍是堅定地攔在他面前,搖了搖頭。
凰翧垂眸,“我知道我待他不好,讓他——再也不會如從前般……”再如從前般對他好了。
這世上,從未有一人待他如此好,好到他因害怕而懷疑,因退避而傷害。哪怕是他最為尊敬的父親,對于他的關愛也是有限,這天地間唯有心月一人,掏心掏肺待他,哦不,是曾掏心掏肺待他。
好到不管他對那個人做什麽,他都可以包容可以原諒。
他對他太好,比世上任何一人都好。可自己待他卻太壞,壞到連他自己都覺得恐怕這人再也不會回來。
再也不會。
“心月已看破這執念虛妄,他已放下,施主何必耿耿于懷?”
“不!”凰翧擡頭看向這老僧,一雙顧盼生輝的眼銳利如刀,“你佛家有言,佛度世人,是也不是?”
老僧皺眉,沉默不語。
凰翧面無表情,緩緩道:“他既要成佛了,那讓他來度我吧,否則,我便殺盡這天下人!”他的長發向後飄去,一時明明秀美的面容凜冽嶙峋,“我這般的惡人,若他不來度我,我便讓這世間血流成河,再無寧日!”
老僧滿臉震驚地看着他,一時四面靜寂!
凰翧卻笑了起來,大笑,笑得如那春花綻放,笑得眼如秋波,笑得都要落下淚來。
只要讓他回到自己身邊,他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不管是什麽。
心月,回來我的身邊,可好?
**
法華寺隐世多年,卻并不表示它軟弱可欺。
唯有它萬年來堅若磐石,那些個高門大派如雨打風吹去,你強我弱崛起衰敗,唯有法華多次風雨都不曾将它損毀半分。
不管他如何威脅,他到底還是不肯再見他。
凰翧闖寺。
孤身一人,如若瘋魔。
他要見他,死也要見!
鮮血浸透了寬大的衣袍,金色的佛光裏,凰翧只是固執道:“心月!出來見我!心月!”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是鮮血淋漓,都是痛徹心扉。
法華寺衆僧并未手下容情,眼前這妖修身上血光如此之重,竟敢跑到法華寺來鬧事,簡直不可想象。
須知對這些罪孽深重的妖修來說,佛修遠比其他修士要可怕的多,這根本就是天生相克。
凰翧停下腳步。
他只往裏走了三十七步,每一步付出的代價都極大,這個時候,痛得他連指尖都開始顫抖起來。
已經太多年沒有受過這樣的傷了,原來竟是這麽痛的嗎?
一時心裏竟然就有些委屈。
“心月!”他叫着。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他鄭重行了一禮道:“施主,你回去吧,師叔祖說了,他已放下,也請施主早日放下,施主身邊皆是美景,實則不必執着于此。”
結果,哪怕他要死了,他也不肯再見他一面。
凰翧大聲笑着,笑得唇角的血跡一滴滴落下來,在他的袍角開出一朵朵豔麗的花。
“心月,你出來吧。”他忽然平靜道:“至少看在你與那些人的情分上,将這些鳳凰羽交還給他們。他們——已經從九華輪出來了。”
“你也知道,他們恨我,若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恐怕再也沒有命在。”
“就當是我——求你最後一件事。”
“你,出來吧。”抓着那裝着鳳凰羽的盒子,凰翧這回并未說謊,明明已經傷成這樣,他卻并未動用這些鳳凰羽。
小沙彌猶豫了一瞬,往後看了看,又回到院中去了。
不久之後他就出來,雙手合十道:“施主,師叔祖讓我将盒子拿給他。”
凰翧這回并未強求,卻鄭重交代了約定的時間。
結果,他傷得幾乎體無完膚,只見到那人淡淡遠遠的一個背影。
那樸素發白的僧袍,和那看來無比消瘦的背影,看來竟是如此的陌生。
他落了發。
恍惚間不知為何,凰翧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他落了發。
為了他蓄發,到底,還是落了發。
僧袍落拓,離他如此遙遠,遠到他連他的身影都看不清晰。
他傷得太重,竟然再如何努力,視線仍是模糊。
只是,看到了那個朦胧的背影。
他落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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