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除夕,喜氣洋洋的B市,歡慶的團圓氛圍掩蓋了一些彷徨的孤魂,蘇見卿只是其中一個。

蘇見卿從顏藝家回到冷清的住處,黎染的門果然鎖了,他站在防盜門前怔怔的站了半晌,直到有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才暗暗嘆了口氣轉身開門。

腳步聲拐過彎,從樓梯口停下了,蘇見卿下意識的扭過頭,蘇龍站在十幾級臺階下正盯着他看。父子相對無言,空氣中是詭異的靜寂,再次見面,這對別扭固執的父子都覺得尴尬。

過了好一會兒,蘇龍略帶着喘息問:“黎染呢?”

蘇見卿打開門進屋,蘇龍緊跟着進來,他面無表情的燒水拿茶葉,背對着坐在沙發裏的蘇龍道:“他回家了,如你所願,我倆分了,你兒子被抛棄了,這下放心了吧。”

蘇龍前一刻還在想着把兒子差點踹成殘廢的事情,忽然聽到這麽一句那點積壓在心裏的憤怒全部蹦了出來,氣勢澎湃的跳起來指着蘇見卿罵道:“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現在不跟老子跳腳了?!這就是你……”

“夠了!”蘇見卿轉過身,皺着眉盯住蘇龍的手指,聲音漠然的道:“你能別這麽冷嘲熱諷的嗎?今天是除夕,如果沒有別的事就回去吧,讓我緩一下好歹過個年。”

蘇龍嘿的嘆了口氣甩開手,重重的坐回沙發裏,屋子裏再次陷入沉寂。蘇見卿一眨不眨的盯着水壺,看着水花慢慢翻滾起來,開關自動斷開,便起身給蘇龍泡了茶端到面前:“你來有事嗎?”

蘇龍吞吞吐吐半天,終于像是鼓足勇氣似的,嗡聲道:“回去過年吧?”

蘇見卿詫異的擡起眼皮看向蘇龍,那眼神讓蘇龍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蘇見卿最後的視線落在父親額角斑白的頭發上,他懂了:蘇龍老了。人老了就會喜歡上回憶過去,蘇見卿就是蘇龍心頭最大的傷疤,年輕的時候不屑去揭,時間越久卻淤積的越沒勇氣面對。

蘇見卿不置可否,他從來沒幻想過修複父子關系,當然,如果他開始掙錢了,他還是會給父母各自準備一筆贍養費的,按月問候一聲,有個病痛的話他也不會躲着,他只把這些當做責任。他們留給他的回憶太淡了,還不如當年黎染離開時那驚天動地的一哭來的真實。

蘇龍嘆了口氣站起身,恢複了來時的倔強表情,道:“出了個差……我回去了。”

蘇見卿看着蘇龍走到門口,突然從心底湧起來一股不舍的情緒,牙齒咬了咬唇,悶悶的叫道:“爸。”

蘇龍怔了怔,站在門口沒動,蘇見卿道:“我過了春節就出國了,到Y國留學一年,到了那邊我再跟你聯系,你……注意身體。”

蘇龍回過身看着兒子,良久點了點頭,道:“嗯,那你一個人也注意着點,要按時吃飯。”

蘇龍走了,蘇見卿在客廳裏煩躁的踱着步,走到陽臺上往下看。蘇龍從樓道裏走出來,背影沒有記憶裏那麽挺拔了,甚至有點不太明顯的佝偻,他真的老了。心裏五味雜陳,煩亂的感覺充滿了內心,這個時候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來那是什麽樣的感受,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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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龍站在那裏靜靜的停了一會兒,突然感覺到什麽似的轉過身來擡起了頭,蘇見卿急忙往後退了兩步,轉身離開了陽臺。

蘇見卿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可以,畢業之後留在Y國也行,這個城市讓他厭倦了。

手機在桌子上響起來,蘇見卿走過去随手撈起來,歪到床上接電話:“你好?”

“兒子。”金絲眼鏡的聲音,親熱的稱呼透過手機冰冰涼的傳來。

蘇見卿嘴角抽搐了下,什麽時候變他兒子了?

“你媽跟我吵架了。”

蘇見卿覺得金絲眼鏡一定是打錯電話了,但是他媽媽只給金絲眼鏡生了個女兒,這兒子的叫法卻是只能對着他,蘇見卿禮貌的道:“您還好嗎?我勸勸她?”

金絲眼鏡開始啰啰嗦嗦的道:“嗯嗯嗯,就是這個意思,兒子啊,你爸突然給你媽打了個電話,兩人吵的那個兇吆,挂了電話你媽就嫌我不幫着她,罵我不是個男人啥的,你妹妹吓得一通哭,她就擄了你妹妹去旅游過春節了……你先給你爸問個好?”

蘇見卿從金絲眼鏡婉轉的話中聽出來這件事估計跟他有關,難道是父親把他跟黎染的事情跟母親說了兩人才吵起來的?金絲眼鏡又道:“哎吆,你看我這,年紀大了就是愛忘東忘西的,你還好吧?”

蘇見卿笑道:“嗯,挺好的,我媽什麽時候走的?她把你自己扔家裏了?”

“可不是吆!對了,你媽說你明年要出國,就着放假回來玩兒幾天不?估計她過不了幾天也就回來了。你可別跟她吵,好歹替我說兩句好話,看在我這老頭子的份上,也別計較我跟你說她壞話吧,我保證當着她的面一定不說嗨。”金絲眼鏡道。

蘇見卿卻是被逗樂了,蘇龍的背影莫名其妙的在腦海裏盤旋着,苦澀的笑道:“我媽脾氣大,不過來的快去的也快就是了,還沒定下來走的時間,如果不緊我就回去看你們。”蘇見卿突然意識到,如果剛才法令紋跟蘇龍一起出現,他一定會跟他們走的,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老了。

“乖吆。你朋友好?家裏都準備好了吧?”金絲眼鏡依舊婉轉的問候。

蘇見卿怔了怔,暗暗嘆了口氣道:“嗯,我買了不少東西呢,門上還貼了對聯,專門找老師給寫的呢。”

金絲眼鏡笑了起來,随口問道:“你自己?”

蘇見卿打心底裏贊嘆金絲眼鏡的缜密,話裏摳話的能力還真是不小:“嗯。”

“哦呵呵呵……兒子啊,我正在F市呢,要不你來陪我過個年?老人家就是怕孤單的吆。”

蘇見卿對這個便宜後爸已經很是無奈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入了他的法眼,不過這個老人家如此厚的臉皮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了,真是躲都躲不起,只得誠懇的邀請道:“您在F市?那裏住的不是會館嗎?畢竟不是自己家,反正離得近,您就回來呗。”

金絲眼鏡奸計得逞,愉快的挂斷電話,立刻從L市飛往B市,用時跟從F市坐火車差不多。

突然出來個上Q大的兒子,感覺還是很不錯滴,這是金絲眼鏡越來越深的感觸。自稱老人家的金絲眼鏡實際年齡比蘇見卿的媽媽還要小五歲,比蘇龍整整小了十歲,當下正值事業的巅峰期,渾身散發着滿滿的自信與成熟氣質,一舉手一投足都有股儒雅的魅力。蘇見卿對于他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已經是五體投地了,只不過這人是母親的官配,他不能也不想表現的太淡漠,至少他想讓金絲眼鏡知道,有他這個兒子的存在,如果要欺負他媽媽的話還得掂量一下。

金絲眼鏡大包小包的來到蘇見卿住處,手裏還提着一大捆各色鮮菜,蘇見卿看得張口結舌,做個家常菜還行,如果雞鴨魚的上,蘇見卿還真沒那個本事,為難道:“這……叔叔,咱們還是出去吃年夜飯吧。”

金絲眼鏡把東西一股腦扔地上,很不把自己當外人的道:“不用,晚上我給你露一手。”

蘇見卿更加吃驚了:“您還……會做飯?”

金絲眼鏡奸詐的眯眼一笑:“那當然,要不能把你媽搶到手裏?”

蘇見卿:“……”

金絲眼鏡沖個澡洗去身上的疲憊,精神抖擻的從浴室裏出來,蘇見卿打量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人家,不得不承認他身上的魅力的确讓人不容忽視:“您先歇會兒,我……雖然做不好,打下手還是可以的。”

金絲眼鏡點點頭,兩人在沙發裏坐下看電視随口閑聊:“叔叔,我媽跟我爸為什麽吵架?”

金絲眼鏡眯着眼打量了蘇見卿一會兒,依舊是那軟軟糯糯的口吻道:“你爸好像對你的朋友有些成見,讓你媽站隊給你施加壓力呢,你媽不……你媽的意思是尊重你的感情,感情的事嘛,我們當大人的自然要給你空間,你也大了。”

果然蘇龍把事情都跟媽媽講了,蘇見卿想媽媽一定是說不管,金絲眼鏡真是會說話。不過他們也是白吵架了,不用施壓黎染先就退了,這也痛快,蘇見卿笑道:“那就沒事了,我爸剛來過,以後應該不會再跟媽吵了。”

金絲眼鏡早就看出了那麽點不對,聽蘇見卿這麽說終于确定了,堅決的找到了自己的立場,和藹可親的安慰道:“兒子,時間能讓你看清一切,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帆風順的感情最不可靠,現在你的肩膀承受得住越多的考驗,将來你的另一半就能越加的出色,打起精神來,要相信一切都會好的,你看,咱們爺兒倆都團圓了不是。”

不得不承認金絲眼鏡是個睿智的男人,蘇見卿雖然知道他安慰讨好的成分更多,但是這幾句話真的讓他聽進去了,甚至有種醍醐灌頂的淋漓感。是你的就是你的,如果真的就這樣結束了,至少證明黎染并不是自己的歸宿,也許單從感情上講,他不是那個命中注定的人。

人在脆弱的時候,就喜歡相信命運,這是一種本能的怯弱。

對于金絲眼鏡的突然出現,蘇見卿還是有些感激的,至少他讓他過了一個不那麽痛苦的春節。而且,他發現跟金絲眼鏡聊天很愉快,這人的見識與智慧都在一個讓他羨慕的高度,金絲眼鏡也絲毫不吝啬教給他一些東西。他們兩人的關系在短短三天的相處裏和諧了許多,金絲眼鏡離開時,蘇見卿非常真誠的接受了他出國前回家一趟的邀請,當年出現在眼前那張精明到難以相處的臉徹底模糊不清了,他發現了一個男人成長的奇跡。

黎染一直沒有聯系,大年初一的早上還是蘇見卿先發了個春節愉快的短信,他更願意相信他只是猶豫了,但是他知道黎染跟自己一樣在試探他的底限。他知道兩人的結果最大的可能就是彼此在最後關頭都撐了一下,然後那根線就斷了,但是他沒有辦法。

在黎染回到B市的前一天,蘇見卿接到媽媽的電話欣然到了L市,他很感激金絲眼鏡真誠的挽留,在L市一直住到過了十五才回家。再回B市之後,蘇見卿收拾了心情回了學校,對于黎染遲來的電話他已經有勇氣拒接了。蘇見卿跟朋友們告別,被顏藝和秦野送上了飛往Y國的航班,登機前随手把手機卡丢進了垃圾桶,他終于潇灑了一回,雖然被顏藝罵的狗血淋頭。

他以為,這就是他們的終點,黎染将會成為他親情的一部分,但與愛無關,他的最後一聲嘆息,留在了兩人共同踩着的土地上。

顏藝的除夕卻過得很惬意,他收到了一份想不到的驚喜:秦野送的生日禮物——一對情侶手機號。秦野的尾號是521,顏藝的尾號是125,由此可見,其實秦野骨子裏的浪漫并不比黎染差。

大年初一,秦野第三次到了舒文軒家,被一群男人圍觀了一遭,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了顏藝的父親顏心遠。顏心遠氣質灑脫,看起來比顏心琪還顯年輕,因為他的眸色最淺,顯得眼神懵懵懂懂的,掩盡了獨屬于商人的銳利鋒芒。他摸着下巴眯着眼打量了秦野一會兒,慢悠悠的爆出一句讓人吐血的評語:“人模人樣的哈。”

秦野哭笑不得的看着顏心遠揚長而去,腦子裏浮現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輪回。雖然這兩人長相完全不同,但是他們周身散發着共同的氣場,天塌下來當被蓋的玩世不恭下都掩藏着犀利的睿智。他扭過頭看向不遠處神游太虛的顏藝,覺得這兩人完全沒有父子的感覺,如果不是長相那麽相似,他肯定會懷疑顏藝是撿的。

顏藝感覺到秦野的眼神回過神來,朝他勾勾手指把人叫到身邊坐下,笑道:“你通過了,美人兒。”

“……”

秦野皺皺眉,暗暗的捏了顏藝一把:“你什麽時候學會這麽個形容詞的?以後不許用!”

顏藝左耳進右耳出的哦了一聲,神秘兮兮的道:“我爸很好相處的,他對人都可好了。”

秦野有些不滿意的低聲問:“你爸誇人的時候都會怎麽說?”

誇人?顏藝仔細想了想,皺着眉搖頭:“不知道,他連程叔叔都沒怎麽誇過,都叫他變态程。”

秦野無語了:“那他叫你小叔呢?韓音呢?”

“韓小音!”顏藝突然眼前一亮,道,“這個稱呼貌似最親切了,小叔還吃過醋,嘿嘿。”

秦野風中淩亂了,能讓自己弟弟吃醋,他終于找到了點這兩父子的共同之處,估計都有那麽點不靠譜。實際上,顏藝的不靠譜跟顏心遠比起來那是絕對的小巫見大巫,如果被人知道他當初曾經糾結過是跟自己弟弟上床還是跟韓小音試試的事,估計這一屋子人都得抽筋。

秦野做了很全面的準備,但跟這一屋子偶像奮力争取的場面并沒有發生,的确像顏藝說的,顏心遠對于兒子跟男人交往并不介意,就連顏心琪面對他時臉上也顯出了一些柔和的神色,舒文軒和程預彬彬有禮韓音親切溫和,顏藝的十六歲成人禮在歡快愉悅中進行,也揭開了新的一年的開始。

顏藝正經起來的時候還是像模像樣的,明亮的眼睛笑眯眯的彎着,目光幹淨得讓秦野覺得他像個不食人見間煙火的小仙童。心裏突然有些感動,掃一眼屋裏的五個男人,他很感謝他們給他養了這麽純淨的一個人。兩人視線交錯,顏藝小小的做了個鬼臉,秦野彎起唇角笑了起來。

顏心遠端着香槟走到跟前,秦野忙的收回視線打招呼:“顏叔叔。”

顏心遠舉了舉手裏的香槟,笑道:“江小南,游戲玩的不錯。”

聽到這個稱呼秦野臉上一熱,心裏咚咚咚跳了幾下,莫名在想不會他真的就是輪回吧?顏心遠看着他的表情神秘一笑,秦野忙跟他碰了碰杯:“是我運氣好,碰上麥芽兒的無敵幸運號。”

兩人都笑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秦野漸漸發現顏心遠并沒有套他話的意思,真的只是跟他沒邊沒沿的閑侃,想到哪兒聊到哪兒,像面對着一個相處多年的老朋友,輕松愉快。顏藝走到兩人身邊,勾肩搭背的攀着顏心遠撒嬌:“爸,你們在幹嗎?叫你都不理我。”

顏心遠側低下頭捏捏顏藝的臉,笑道:“讨好你小男朋友。”

秦野瞬間臉紅了,忙道:“閑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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