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格格不入

65.

—2015年2月,東京,五條家—

走在櫻花樹下,是之止不住地發抖,哪怕這春日的風一點也不寒冷,可她還是抖個不停,連牙齒都快打起架來了,只好默默地抱緊了五條悟的手臂。

不遠處,挂着“五條”名牌的大門越來越近,她愈發抖得厲害了,只能憑着毅力挺直後背。如果沒有了這點毅力,她肯定會怯怯地佝偻起身子的。

那樣肯定會很不好看。

說真的,在真正走到這一步之前,她可不知道自己會緊張成這樣。

看她抖得厲害,五條悟停住腳步,輕撫着她的臉。

“你沒事吧?這麽害怕的話,我們也可以不去的。反正他們已經知道我要和你結婚的事情了。”

“我沒事!當然也沒有害怕!”是之這麽說着,抖得更厲害了,“我就是……有那麽一丢丢緊張而已。嗯,對,就一丢丢。放心好了,等到了你的家人面前,我肯定會表現得很自在的!”

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哆哆嗦嗦呢。

“是嗎?”五條悟笑着,有點不太相信似的,但還是說,“那我們繼續走吧。”

刻着“五條”字樣的門牌愈發靠近,是之離他的家人也越來越近。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覺得,拜訪五條家什麽,一定離她很遠。會這麽覺得,一定是因為在這段長長的戀愛之中,他們總是更習慣于注視着彼此,而很少談起長輩們,所以家人的概念才會顯得有點淡薄。

可現在,一定要注視着長輩才行了。婚姻和戀愛終究是不一樣的。

根據五條悟所說,他和家人的關系一般。是之也自稱與家人關系一般,但她不太确定自己對于“一般”的定義與五條悟是否一樣。

終于站在了五條家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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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和服低眉順眼的老仆人為他們推開了門,很禮貌地喚他為“悟少爺”。不知道為什麽,是之滿腦子想到的都是昨天剛看完的一部年代劇。

跟着老仆人走在狹長的木廊上,五條家巨大的宅邸像是個複雜的迷宮,每走到一處都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色與仆人。是之努力藏起的緊張,好像快要探出頭來,怎麽也藏不住了。

“原來你們家有這麽多仆人嗎?”她偷偷地同五條悟咬耳朵。

“是啊。”

“唔唔唔唔……我酸了我酸了我酸了!”

五條悟一臉得意:“這就是嫁給我的好處哦。”

“別說得好像我是為了這麽膚淺的東西才嫁給你的好不好!”

她故作惱怒的輕捶了五條悟一下,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已經被帶到了長輩們的面前。她慌忙收起所有的小動作,乖巧站好。

她不确定這些人都是五條悟的誰,只能在他們的身上尋找着與五條悟的相似之處。坐得離她最近的白發中年男性,他帶給是之的感覺與五條悟最像,面容也相似,只是更加威嚴,一看便知道是難以親近的對象。她想,也許這就是五條悟的父親了。

在她不着痕跡地觀察着這些人時,他們也在看着她,只不過是以更不加掩飾的方式而已。尖銳的目光掠過她渾身上下的每一處,她變成了一個等待着他們給出評價的商品。

從他們的神情眼神之中,是之幾乎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仿佛他們在看着自己時,心中不會有任何波動似的。是之不清楚着意味着什麽,也不确定他們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很茫然。

但當五條悟輕輕地把自己推到身後時,她好像知道了,自己并沒有被他們喜歡。

“她叫什麽名字?”

有人如此詢問。

“八重是之。”五條悟替她回答了,“我說過的,我的結婚對象是八重家的咒術師。”

冷哼聲。發出這聲音的是五條悟的父親。

“就連名字也和那個女人相似。”

是之更加茫然。

在說出“就連”與“也”之前,他們從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什麽呢?如果不曾在她的身上找到他人的影子,他們不會說出“就連名字也相似”這樣的話。

好想追問,但是不能這麽做。她能做的,就是僵硬地笑着。

而後是與他們共進午餐。

長型的木桌,她坐在最尾端。長輩們會零零散散地說些什麽,說出口的卻都是是之聽不懂的詞語。他們的話語,像是被加密了的暗號,藏着只有五條家的人才明白的意思。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看過她一眼,宛若她并不存在,連仆人也不會喚她一聲。

“今天的蘿蔔好難吃。很苦。”五條悟小聲說,“你覺不覺得?”

“是嗎?”

她好像沒有嘗到什麽味道。今天的她有點遲鈍。

但就算是再怎麽遲鈍,她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被厭惡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是之居然感到了一陣病态的心安。被他人嫌棄的感覺,她早就已經熟悉了。能在這個最陌生的地方擁有最熟悉的感受,這實在太好了。

太好了。

從最初直到現在,她對于五條家的緊張,都是期待與不确定。她期待見到五條悟的家人,卻不确定會不會喜歡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表現得好,她期待能夠為初次見面的家人留下好印象。

她擔憂的事情,有那麽多。

現在已經不必擔心了。五條悟的家人們和其他老派的咒術師一樣,厭惡着出身于八重家的她。厭惡的理由也很簡單,她的祖先與咒靈誕下了子嗣,八重家為此被驅逐,因而她就該是流着貪婪污穢血脈的人。

似乎是難以否認的邏輯。她也不準備否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這段僵硬的午餐時間的。只知道在準備告辭的時候,五條悟的父親叫住了她。

“八重小姐。”

他是如此稱呼是之,依然是威嚴的模樣與過分疏離的話語。

“能煩請您,與犬子取消婚約嗎?我并不覺得八重家的人能有這樣的資格。”

他的話說得是那麽清晰,卻又是不明不白。“這樣的資格”是怎樣的資格?他是想讓自己猜謎嗎?拜托,現在又不是燈謎會。

是之說不出話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表情。

她想她可能有點驚訝。嗯,一定只是“有點”而已。

她後悔今天早早地起床了。掙紮着從被窩裏鑽出來,把自己打扮成長輩們一定會喜歡的模樣,這對此刻的情景來說,只是單純的浪費時間而已。

原來她真的不應該……

“剛到家的時候我就想說了,我很讨厭你們這群老家夥對我的未婚妻的态度。”

五條悟的語調懶洋洋的,像是每天早上沒睡醒卻還是硬要和她說早上好時的語氣。可說出口的話語,卻是利落而尖銳的。

“本來我也不想說得這麽直白。如果我直接把你們的糟糕态度挑明了,只會讓她覺得窘迫而已。她是真心想要來見你們的,我不能讓她失望。可你們所表現出來的反應,實在是過于幼稚了一點吧?”

他肆意地大笑,如同蔑視。這笑聲讓長輩的臉色陷入蒼白。他們明明沒有出聲,這神情卻像是在竊竊私語。

而五條悟繼續說着。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既然那麽不滿于她的血脈,那為什麽不在我一開始和她戀愛的時候就阻撓我們?說到底,還是覺得她很好欺負吧,所以就連想要取消婚約這種事,都只敢對着她說,卻不對我提及半分。好幼稚,太幼稚了。

“過去發生的事情,無論多麽糟糕,都與她無關。與你們也無關。讓後人去背負前代的錯誤,不覺得這很可笑嗎?嘛……總而言之,我是一定會和她結婚的。”

他握住是之的手,神情帶着幾分自滿的驕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似乎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們的戒指碰在了一起,發出難以察覺的“叮”一聲輕響。

“今天只不過是例行地帶我的新娘來見見你們,以免被你們念叨我不知禮數。僅此而已。”

66.

—2018年6月,東京,西多摩郡—

五條悟發出了長長的一聲“诶——”,嘴角撇了撇,誇張至極,像是很沮喪的模樣,但其實也沒有那麽沮喪。

他剛才還在想,要是她答應了這個過分見到的求婚的話,那麽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帶她去區役所填寫婚姻登記表,就算區役所的工作人員下班了他也一定會想辦法遞上結婚申請的。

但她說了拒絕。五條悟不覺得驚訝,也沒有很難過。可能有一丢丢的沮喪,可比起這般灰暗的心情,他倒是更加慶幸是之給出了拒絕的答複。

因為這才是“八重是之”會做出來的事情。

五條悟不會問她為什麽,他只想擁抱着他的愛人。是之始終安靜地伏在他的肩頭,自車頂燈撒下的暖光籠罩着他們。比起初夏的悶熱感,此刻包裹着他們的溫度,更像是他們最熟悉的舊日溫暖。

“不會覺得疼嗎?”她忽然問,“我覺得你很疼。”

“嗯?”

五條悟一時沒聽懂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是之後退了幾分,離開五條悟的懷抱,雙手卻依然被他緊握着,如同恐懼她會突然消失無蹤。

舊日的溫暖悄然間消失無蹤,她竟覺得有點冷了,但這并不是讓人想要顫抖的寒冷。她注視着五條悟。

“不覺得抱着我的時候,會被我的左手臂壓痛嗎?一定會的吧。”

這也是“八重是之”會說的話。可就算再怎麽合理,五條悟也依然難過。

他搖頭:“不,當然不疼。不過我必須要說,你的手确實是有點硬。”

他沒有在刻意說玩笑話,是之卻笑了起來,嘴角被扯成了一個不太自然的弧度。

她動了動唇,在說着什麽,聲音卻微弱得仿佛像是僅只有雙唇在翕動而已。說出口的話語,還未來得及傳到五條悟這裏,就已經被扼殺在了空氣中。但五條悟還是聽到了。

聽到她說:

“我覺得很痛。現在,左手,好痛。”

五條悟知道這是什麽症狀。在很早很早之前——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天,他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搜查了一切與失去肢體有關的後遺症。

所以他知道,此刻是名為幻肢痛的心理疾病正在折磨着她。

他合攏雙手,将是之那堅硬的左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輕吻着她的指尖。

炙熱的唇與機械的手觸碰,愛意與自我厭惡交融。

“痛痛飛走啦。”

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哄小孩。

是之緊抿着唇,再也無法繼續隐忍淚水了。她捂住臉,無聲地哭了。從以前起她就是這樣,從不喜歡讓別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樣。這一點,五條悟最清楚。

盡管對此心知肚明,他還是握住了是之的手腕,輕輕地讓她垂下手,擁抱着她,一如過去那樣,撫摸着她柔軟的發絲。

“在我懷裏嚎啕大哭也沒事。”他小聲說着只有她才聽得見的悄悄話,“我會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的。”

“就算看不見,你也會聽到的……”

“是啊,我居然忘記了這一點。那好,我就捂住耳朵吧。”

他感覺到是之在搖頭。

“不需要……看着我哭也沒關系。”

“嗯。你以前總是在我面前哭。”

“我沒有。”

“有的有的。”

“沒有!”

是之固執地堅持着這樣的說辭。既然如此,五條悟也就不再故意否認了,輕輕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肯定着她的這番說法。

她也始終只是安靜地哭着——她從不會發出哭聲。

從路旁掠過的車燈留下一道道明亮的殘影。不知不覺,是之的“早點回家”的想法已經徹底變成了泡影,但她渾然不覺,只是蜷縮在五條悟投下的影子之中。

“現在的我并不是我,我背負着他們的性命。所以我不能和你結婚。”

她的話語比設想之中更加冷靜。她慶幸着自己的聲音中沒有哭腔。

“我要為一切畫上句號,然後我才可以考慮自己的事情——然後,我才能夠變得像我了。相信我,很快就能結束了。我能看到終點,我也看到了那只咒靈。”

她止不住地發抖。

“我會拿回來的。不只是我的手腳和戒指而已,我要把被吃掉的弟弟妹妹們的殘骸帶回家。我也會殺死那只咒靈……

“……我會祓除‘她’。”

作者有話要說:  我在發糖(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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