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投石問路(五)
席停雲對着鏡子,一根一根地貼着眉毛。易容是細致活,需要耐心和平靜。可他的內心很不平靜。
畫姬死了,易容成武女子的人也死了,雙雙死在南疆。南疆王為了顏面,不會輕易罷休,方橫斜為了顏面,不能輕易罷休。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兇手是誰?
霍決有動機,因愛生恨。
其他人有動機,武女子死在南疆,正好挑撥南疆王與天機府不和,從中得利。
席停雲發現他也有。畫姬計劃失敗,自己殺人滅口,順道拖天機府下水,掣肘南疆王,一箭雙雕。
看來南疆的水,遠不似表面的這般平靜清澈。
銅鏡邊上放着一把染血的三爪鈎,畫姬的血。他到畫舫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如劊子手的化身,猙獰地靠着畫姬的屍體,上面挂着大塊皮肉,鮮血淋漓。閉上眼睛,他就能想象這把鈎子怎麽抓住畫姬的腰,連皮帶肉地生生扯開!
他從懷裏掏出絲巾丢在鈎子柄上,将鈎拿起來,放在眼底細細打量。
鈎長一尺半,食指粗細,鈎尖銳利如針,仿佛一只人手。用這種兵器的人,武功路數一定與衆不同。
門被輕敲了三聲,一長兩短。
席停雲将鈎子放進抽屜,望了眼銅鏡裏臃腫和善的大叔,慢慢地扯動嘴角,直到鏡中人露出市儈的笑容才滿意地拉開門。
“頭兒,南疆王府楊大總管來了。”
席停雲與他交換了一個眼色。
楊雨稀這位大總管雖然不如席停雲這般名聲赫赫天下皆知,但論實權,他還在席停雲之上。至少席停雲動不了禁軍,但楊雨稀能動南疆王府的一切勢力。
所以一見到他,席停雲的腰就彎了,“啊呀呀,楊大總管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谄媚得連楊雨稀都抖了一斤的雞皮疙瘩。楊雨稀似笑非笑地托住他的手,“久聞天機府在南疆有一個小天府,可惜楊雨稀驽鈍,找了這麽多年才找到張先生神蹤。”
席停雲笑眯起一雙小眼睛,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的贅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大聲道:“哎呀呀,楊大總管客氣哩!楊大總管要找我們這樣的小人物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只是我們太渺小咯,入不得大總管的法眼啊。”
楊雨稀斂起笑容,将手用力地從他手裏拔出來,“我今日是來向張先生報喪的。”
席停雲臉立馬就僵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誰的喪?”
楊雨稀道:“武女子。”
席停雲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不會吧?”
楊雨稀嘆氣道:“張先生節哀。”
席停雲顫聲道:“他老人家何時何地是何原因過世的?”
楊雨稀望着眼前年近半百的中年胖子,又想想武女子青年俊朗的模樣,心中對“老人家”生出幾分違和,卻還是好聲好氣地回答道:“兩日前,天下第一畫舫,被人暗殺。一同遇害的還有武公子的紅顏知己畫姬姑娘。”
席停雲“啊”了一聲,“兇手是誰?”
“不知。”
席停雲繞着楊雨稀轉了個圈,心急火燎地叫道:“不好不好,這可萬萬不好!我要馬上通知府主!”他小跑了一段路,又跑回來,眼巴巴地看着楊雨稀,“楊大總管何處得來的消息?可不可靠?”
楊雨稀道:“我親眼所見,畫舫就在離此不遠的葫蘆山側。”
席停雲又呆住,“就在葫蘆山?”
“張先生沒有收到風聲?”
“沒有。”席停雲愁苦地耷拉下腦袋,“這樣的大事,要是叫府主知道了,一定會剝掉我的皮,治我個耳目不靈之罪!”
楊雨稀道:“我今日來,一是報喪,一是尋求合作。”
“合作?”席停雲狐疑地看着他。
楊雨稀道:“武公子與畫姬姑娘在南疆境內遇害,王爺也想查明真相。”
席停雲道:“怎麽個合作法?”
楊雨稀道:“我只是個傳話人,具體如何合作,還要張先生與王爺商量才是。”
“王爺?”席停雲腿軟地退後半步,一只手扶着茶幾,屁股蹭着椅子邊緣,糾結道,“可否容我上報府主再做決定?”
楊雨稀道:“王爺正在門外等候,張先生以為呢?”
席停雲愁眉苦臉地走到門口,看到空無一人,大喜道:“王爺走啦!”
“咳。”楊雨稀幹咳一聲。
席停雲斂容道:“王爺日理萬機,走是應該的。”
楊雨稀道:“請張先生再向前走幾步。”
席停雲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前挪。
小天府建在山腳,依山傍水,風景絕佳,出門幾步就是青花江。
此處江水更清,重山倒影綠如碧玉,如一扇不見頭尾的巨大翠綠屏風。屏風上停着一葉小舟,小舟上站着一襲紅衣,紅衣托着兩只金環,金環輕晃,一雙眼睛掃過來。
席停雲的頭開始痛。
“請。”楊雨稀催促道。
席停雲道:“去哪裏?”
楊雨稀道:“請張先生去王府做客幾日。”
席停雲道:“我去收拾行李。”
他轉身要走,卻被楊雨稀一把抓住,用力朝小舟一抛。
席停雲心念電轉,幹脆放松身體,任由自己從半空墜落。臨近小舟,一只手掌在後腦勺輕輕一拍,他頭下意識地往下一低,身體調轉過來,淩空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在小舟中央。
船身一晃不晃。
席停雲驚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好險好險。”
小舟離岸。
楊雨稀在岸邊擺手,“還請張先生好好照顧我家王爺。”
席停雲庫苦着一張臉道:“此事還是楊總管親力親為的好。”
楊雨稀充耳不聞。
席停雲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什麽似的吼道:“請楊大總管幫我關門!附近有馬賊出沒,我家中還有些值錢東西,丢不得,丢不得喲!”
楊雨稀身影只剩下綠豆大小,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席停雲悶悶地坐下。
一只酒囊丢在他身上,霍決丢掉船槳,施施然地坐下。
“丢不得,丢不得喲!”席停雲顫巍巍地撈船槳,手終究不夠長,只能看着船槳飄遠,“王爺,我們一會兒可怎麽上岸啊?”
霍決縱身一躍,雙足在水面輕掠,留下一條細細波紋,轉瞬就到了岸上。
席停雲瞠目結舌。
很快,霍決又躍了回來。
席停雲依舊愁眉不展,道:“我呢?”
“你可以游過去。”
席停雲嘆了口氣,雙手托腮,頂着張哭臉望着江水。
“來南疆多久?”
“十五年。”
“打聽了多少事?”
“沒多少。”席停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沒多少。”
霍決坐在船頭,一只腳懸在船外,腳趾輕輕地撩撥着江水,“我父親的死因呢?”
席停雲怔住。
霍神的死是個謎。
不是因為世人不知道他怎麽死,而是他死得太多次。有人說他練功走火入魔,有人說他賞景時失足跌落懸崖,有人說他死在美人榻上,也有人說他死于中毒。千奇百怪,莫衷一是。
奇怪的是,無論傳言多麽離奇,當時已執掌南疆王府大權的霍決卻從未澄清,就好像霍神的确這樣死去活來了數十次。
席停雲看着霍決明豔的側臉,突然覺得冒充小天府吸引南疆王的注意也許并不是一個好主意。因為他并沒有他所以為的那般了解方橫斜。
方橫斜的小天府究竟在南疆收集了多少機密?他是否知道老南疆王的死因?他為何要向皇帝舉薦自己來請賀孤峰和霍決出山?
他信任方橫斜,但信任和了解是兩回事。“武女子”和畫姬的死令南疆局勢變得步步殺機,已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危局。他困在局中,稍一動,便是後果難料,正如此刻。他不知霍決為何親自出馬,也不知道他要将他帶去何處。
現在最能指望的是翟通的消息。
可翟通還沒有任何消息。
席停雲不答,霍決也不催,仰面一躺,徑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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