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聰明

深夜, 假寐中的魔王猛地睜開眼睛。

他看了一眼芙蕾房間的方向，然後毫不猶豫地扭頭消失在了黑夜裏。

他現身的地方是一間還算華麗的建築，只不過擺設有些空蕩, 看樣子像是已經被洗劫一空了。一群臉上髒兮兮的小蘿蔔頭擠在一起, 手裏舉着一根燒了一半的羽毛，看到他出現，嘴巴紛紛張成了傻兮兮的半圓形。

“真的來了！”

“紐因大人沒有騙我們！”

“是神靈冕下, 神靈冕下, 救命啊！”

小蘿蔔頭們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 魔王只覺得一陣頭大，他擺手示意他們安靜，這才發現目光所及之處還藏着更多的人。

他們的衣着也不像是流民，更像是領土裏的普通居民, 其中還有一些穿着智慧神教的教士服。

智慧神殿的教衆有人認出了他：“是芙蕾伯爵身邊的傭兵！”

“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他們說他是神明？怎麽回事？”

眼看着現場的騷亂越來越大，魔王嘆了口氣，擡手讓強風吹過大廳, 為了不想灌一口冷風，衆人一下子安靜下來。

魔王滿意地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這些人，開口詢問：“這根羽毛怎麽會在你們手裏, 紐因呢, 利亞姆呢？”

立刻就有人搶着要回答，最後又變成了七嘴八舌的嚷嚷。

魔王有些後悔沒有叫上芙蕾，他原本想，以紐因的性格, 會用上這根羽毛怎麽都是千鈞一發的危機時刻了, 叫上芙蕾的功夫都夠他救下人了。

但此時此刻, 他無比懷念那個能說會道，跟什麽人都能說上兩句話的小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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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點。”魔王不耐煩地擡了擡眼，他随手指了一個穿着教士服的人，“你來說。”

“我嗎！”對方立刻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報告大人，敵人在我們還完全沒有做好戰鬥準備的時候，深夜偷襲了紅瑪瑙領！”

“紐因殿下出去和他們談判了，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小蘿蔔頭裏有一個搶着回答道：“是那個大哥哥跟我們說，如果數到一千他還沒有回來，就讓我們點燃這根羽毛，就會有時神靈來救我們的！”

“您果然來了，請您救救他吧！”

現場的教衆眼睛都有些濕潤：“紐因殿下……”

“他還活着嗎？”有人不安地小聲詢問。

魔王透過大廳的窗戶往外看了一眼，窗外象征着戰争之神的刀斧旗幟下懸挂着一道身影。

——至少那件外袍是紐因的。

……

一千個數之前。

戰争之神的鐵蹄踏破了紅瑪瑙領的城牆，牆頭的哨兵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響，就被訓練有素的弓箭手一箭射穿了腦袋。

軍容整肅的軍隊在戰神的率領下一步步往前踏進，而所有的法師都是戰神重點關注的對象，在還沒來得及吟誦魔法之前，祂就會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身邊，伸手擰斷他的脖子。

沒有了能夠扭轉戰局的法師，教會的教衆也不過是比平民更虔誠一些的民兵。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教衆和居民們倉皇而逃，紐因只能率領着他們一步步退進被廢棄的領主莊園裏。

緊接着，手持火把的軍隊，就把這座莊園團團圍了起來。

紐因知道，再猶豫下去，他們或許就要放火燒了這座莊園了，到時候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

他回頭看了一眼，無論是教衆還是茫然跟進來的平民，所有人都用希冀的眼神看着他，就如同在教會時一樣。

他只能強行不讓自己露出軟弱的表情，扭頭一個人看向那道大門。

他摸了摸自己懷裏，那裏還有一張時空卷軸，只要他想丢下身後這些人，他一個人還是跑得掉的。

他剛剛才被自己信仰的神明所抛棄，也不敢相信點燃羽毛，魔王就會願意為了他與戰神為敵，他站在這座擠擠挨挨的大廳裏，再一次對自己軟弱的善良和無能為力感到痛苦。

如果他能狠下心，就不用背負這些枷鎖。

如果他足夠強大，也不用後悔自己的善良。

可偏偏他是個半桶水，是個不堪重任的半吊子。

他深吸一口氣，回應滿大廳看着他的眼睛，像平日裏一般從容地說：“你們在裏面呆着，我出去和他交涉試試看。”

他還抱有一絲希望，戰争之神是智慧神的盟友，也許他可以以自己眷者的身份，請求他行個方便。

他們放棄這座城池，只要讓他們活着出去就好。

他才邁出一步，身後就有孩子不安地哭了起來。

他頓了頓腳步，把魔王留給他的那個羽毛遞過去。

“這是什麽？”孩子們問。

“是殺手锏。”紐因耐着性子對他們笑了笑，“萬一談判失敗了，你們就點燃這根羽毛，神明就會來救我們的。”

教會衆人一時間都松了口氣，他們下意識的以為這是能夠召喚智慧神的東西。

只有紐因自己在內心苦笑了一聲，他知道智慧神不會來的。

他走出莊園，獨自面對戰争之神麾下的千軍萬馬，目光凝重。

戰争之神饒有興致地看向他：“我好像見過你，怎麽，利亞姆沒把你帶走嗎？”

“大人讓我留下來，希望您能讓我帶着這些平民離開，而這塊紅瑪瑙領，我們會拱手相讓……”

他說了謊，但他表面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只有寬大教袍底下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這樣啊。”戰争之神露出了遺憾的表情，紐因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他接着說，“但利亞姆和我交易的時候，明明說這裏的所有人，都可以給我祭刀。”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紐因，紐因心一沉，祂沒有上鈎。

他往前一步：“但是，随意屠殺平民的話，對您将來治理王國也是不利的，您……”

“我對那些都沒有興趣。”戰争之神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只想要戰争，席卷整片大陸的戰争。”

“刀口之下傳播威名，凡人的性命，也不過是成就我英雄傳說的一部分。”

紐因沉默地看着祂，他忽然發覺，其實無論是戰争之神還是智慧神，哪怕是欺詐神，祂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祂們是并不在乎人命的，高高在上而冷酷的神明。

“其實我對殺死弱小的凡人也沒什麽興趣。”戰争之神笑起來，語氣輕快得像在讨論擺盤上桌的菜肴，“但我的士兵會很高興，他們遠道而來，手中的刀劍都還沒有好好痛飲鮮血。”

“哦！”

“殺了他們！”

“哈哈哈！”

嘈雜地如同惡魔的吼叫從四面八方傳來，紐因甚至覺得盯上他們的不是人類，而是随時準備進攻的嗜血野獸。

“這就是您的軍隊嗎？他們已經失去了人類的理智。”紐因仰起頭，第一次直視戰争之神的眼睛。

“我只需要好用的刀，可不需要像你這麽聰明的屬下。”戰争之神遺憾地搖頭，“人太聰明，就會想反抗。他們就不一樣了，只要給他們酒肉，讓他們殺人，給他們女人，他們就會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刀刃。”

“把他拿下，讓我們給這位智慧神的聰明眷屬一個體面的死法吧，讓我想想……”

“燒死他！”

戰争之神好笑地搖頭：“那是對付女巫的做法，他是個男人。”

“給他一刀！一人給他一刀！”

戰争之神也不滿意：“我想給他留個全屍，你們下手沒輕沒重的，很容易就會缺胳膊少腿的。”

“那就吊死他！”

“嗯，這個不錯。”祂的目光落到紐因身上，覺得很有意思般笑了笑，“你不跑嗎？我感覺得到，你懷裏有一張卷軸。雖然不一定能逃過神的追蹤，但我覺得你應該賭一賭的，賭我沒興趣追你。”

紐因的臉色有些難看。

“哦，你是擔心身後的凡人嗎？”戰争之神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就是凡人的弱點，無論多麽聰明的凡人，也總是會因為一時沖動做下蠢事。”

他被推搡着套上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挂上橫杆，他緊緊盯着戰争之神：“……我不是一時沖動。”

“嗯？”已經對他失去興趣的戰争之神把頭扭了回來。

他從告別智慧神，一個人留下來，腦袋裏就已經在不斷出現最壞的結局了，這或許還不是其中最壞的一種。

“……我是想好了，才留下來的。”

戰争之神看了他一會兒，他微微搖頭：“那我收回剛剛的話。”

“你可真不怎麽聰明。”

巨大的壓迫從他下颚傳來，痛苦的窒息裏他腦中一片空白，他雙眼裹挾着生理性淚水，不甘心地仰頭看着天空。

他信奉的神明，從來都是這麽毫無慈悲的……惡魔，從今以後，那些孤苦無依的人們該向誰祈求呢。

房間裏的孩子還在不安地數數，有人驀地擡起頭：“外面是不是有什麽聲音？”

“我數到哪了？”

“五百、五百多少來着……”

“哎呀不管了，快點吧！”

他們七手八腳地掏出火石，細小的火星終于落下來，羽毛燃起青煙，然後亮起了火光。

下一個瞬間，黑色的神明出現在了這裏。

……

窗外的火把晃動起來，門外的軍隊一邊拍響盾牌一邊晃動火把，宛如千軍萬馬。

他們在步步接近，莊園裏的人們發出了細碎的哭喊，在這樣的壓迫下，他們連放肆尖叫都不敢。

魔王透過窗戶看着紐因懸挂在風中的身體，掩蓋悲傷般垂下眼：“這下麻煩了，芙蕾會傷心的。”

窗戶破碎聲響起，激起屋內一片驚慌失措的驚呼，魔王展開羽翼，呼嘯的風把試圖入侵的士兵們掀了個人仰馬翻。

戰争之神握緊了手裏的長矛，目光灼灼看着大門口走出來的人影，他爽朗地大笑：“這可真是好久不見了，澤維爾！”

他話音未落，立刻策馬揮動長矛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