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久之後,葉程他們從蔡金枝那邊的來信中得知,錢興良已經回村裏了,但是不知道怎麽的,這一回去就生了一場大病,花了不少錢,暫時也不能再出來幹活,得先在村裏歇養一陣子。
讀完信件,吳老頭又嘆了口氣,錢興良為人挺不錯的,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如今眼前這兩個受了他恩惠的孩子,都低頭坐着沒有說話,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能理解錢興良現在的苦楚。
吳老頭也不較這個真,有些人的好,你就算再過多少年也難忘得掉,孩子們現在可能不完全明白,但是等他們長大了,總會曉得的。
葉程和陸明遠兩個人,在吳老頭家裏這一住,就是一年多。開始的時候他們管吳老頭叫吳爺爺,後來突然有一天,吳老頭說,別叫吳爺爺了,我聽着都拗口,把吳去掉,叫爺爺。
于是葉程就乖乖叫了聲爺爺,吳老頭從票盒裏頭拿了兩毛錢,讓他去巷子口買冰棒吃,然後他又看了陸明遠一眼,陸明遠頓時福至心靈,也喊了一聲爺爺,于是他也得了兩毛錢。
店裏頭也沒個生意,倆孩子就蹲在門口舔冰棒,那會兒的冰棒便宜,一毛錢就能買到甜水的,兩毛錢就能買到牛奶的。吳老頭則坐在屋裏頭翹着二郎腿哼小曲兒,好不惬意。
等到葉程長到八歲的時候,就有些知事了,在城市裏乞讨,見得也多聽得也多,看的臉色也多,時間久了,他也會忍不住開始想起一些事情來,比如錢興良的事,比如自己以後讀書的事,比如別人為什麽總瞧不起他的事。
想的多了,就比同齡人成熟得快些,菜市場裏的高金花總是說葉程這孩子太懂事,心思太重,以後活得累。不過她心疼他倒是真的,雖然前一年她還說不嫁人不嫁人,要把葉程他倆領回家養,但是當年年底就相上個合适的男人,倆人挺聊得來的,開春就把婚事給辦了。
高金花婚後還是幫父母在菜市場裏頭賣熟食,葉程過去的時候,她總要問飯吃了沒有,總想請他吃個面什麽的,熟食之類的,也給得越發大方了。
相比之下,陸明遠看起來倒依然像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吳老頭生意忙的時候,就扣着他在店裏頭幹活,不讓他跟葉程出去,那小子心裏就不痛快了。
剛好幾個客人來得急,客人催吳老頭,吳老頭就催陸明遠,那吳老頭的嗓門太洪亮,一嚷嚷起來跟吵架似地,陸明遠也不差:“你別老催我,催催催,催也快不了!”一老一小時不時就要這樣相互對着吼幾句,客人看了都覺得好笑。
要說這一年陸明遠在什麽地方有長進,那就是嘴皮子了,被菜市場裏頭那些阿姨逗得,嘴皮子利索了不少。
陸明遠最讨厭的,還是那個叫歡歡的丫頭,那小丫頭片子不知道是不是童話故事聽多了,誤把葉程當成是乞丐王子還是怎樣,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粘起人來更是沒完沒了,陸明遠每次看葉程跟那丫頭在一起的時候都膈應,看不見就更加膈應。
那歡歡的爸爸還總說要買個大房子讓葉程取他女兒,哼,他們都說他是在開玩笑,但是陸明遠怎麽聽怎麽都像真的。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就得趕緊給葉程買大個房子,省得被別人占了先。
其實陸明遠不知道的是,吳老頭之所以常常扣住他在店面幹活,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忙不過來,而是想讓陸明遠跟葉程疏遠些,跟自己親近些。葉程他的情況吳老頭也看在眼裏,陸明遠跟着他又能怎麽樣,那個孩子連他自己都難養活,領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娃娃回去,合适嗎?
他是想把陸明遠留下來,反正他一把老骨頭了,也不怕多吃點苦,要是能把這孩子供出來了,說不定死的時候心裏還能欣慰些。可是陸明遠這小子不領情啊,眼裏就裝得下葉程一個,稍微把他們分開些,脾氣就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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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眼看着秋天就要到了,吳老頭心裏還是拿不定主意,到底還是先找兩個孩子商量了一下。陸明遠一聽吳老頭說要把自己留下來,不讓他跟葉程會村子了,頓時急了,反正他死活就是要跟葉程回去。葉程也是這個意思,說是要帶陸明遠回村子。
吳老頭沒辦法,他是想幫這兩個孩子的,可是這兩個人既然都打定主意了,那他也就不做這個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再說人活這一輩子,到底怎麽活算是好,怎麽活算是壞,到底還是很難說清楚,所以吳老頭也就不勉強了,由這兩個孩子去。
等時間到了八月底,吳老頭就替葉程他們張羅開了,先是替兩個小孩買了幾件衣服,然後又替葉程買了書包文具。還托人從外地買了一臺修鞋機過來,那時候一臺好的修鞋機也要将近兩百塊,吳老頭半個月的收入就去了。
除了修鞋機,還有補鞋的工具,錐子修鞋刀什麽的,消耗品像輪胎線尼龍線棉線膠水什麽的,也都各買了一點。讓他倆一回去就拿着東西到當地的店裏頭去找,找同個牌子的,這些東西他用了幾十年,知道哪個牌子的好使。
吳老頭讓他倆回去以後就別讨飯了,丢面兒,就給人家修修鞋,要是過不下去了,還來找他。
高金花知道葉程他們要走了,也很是舍不得,從他哥哥家裏拿了幾件侄子們穿不了的舊衣服,都是那種質量好的,孩子長高了也舍不得丢的好衣服,原本是要讓葉程他們帶回去的。結果聽說吳老頭讓他倆自己帶那麽多東西回去以後,就不給了,讓吳老頭給她寫了個蔡金枝的地址,說改天她多收拾點,給他們郵過去。
那年頭相對于其他消費,買衣服确實還算是比較費錢的,所以大夥兒相對都穿得比較樸實,許多家庭還會用大人穿舊了的衣服給小孩做衣裳褲子,大家都挺習慣的,沒人會覺得穿人家舊衣服沒面子。等到了兩千年以後,觀念又有些不同了。
要出門的那天,吳老頭帶着葉程和陸明遠一大早就去了火車站,在候車室裏頭到處問,找了幾個去葉程他們老家H市的乘客,說讓這兩個小孩跟他們回去,這會兒開學了,送孩子回去讀書。
那幾個乘客見吳老頭也不像是壞人,兩個孩子穿得挺整齊,确實也管吳老頭叫爺爺。,除了一人拎一個手提包,葉程背上還背着一個書包,看起來也乖巧得很,又看了吳老頭的身份證,記下了身份證號碼,這才答應下來了。
等車的時候,吳老頭就一直跟葉程和陸明遠交代,回去以後要怎麽怎麽樣,他說男孩子要大膽,不能怕事,更不能因為怕事就說謊騙人,那種人長大了會被人瞧不起。又說不管以後吃多少苦,要記得別人的好,別總把事情往壞處想,更別起那些害人的壞心思,不然老了要後悔,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這吳老頭平時話是很少的,那回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就說了那麽多,葉程和陸明遠也聽得認真,這是他們記事以來,第一次有人教他們做人要怎麽做。
等開始檢票了,葉程和陸明遠就離開了吳老頭,跟着陌生的人進了檢票口,在他們的童年中,總是會跟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大部分人都是友好的,但是也有很多人總是帶着鄙夷的神色看他們。
現在的葉程穿得很整潔,手裏也沒有拿着破碗,還背着一個書包,但是他總會有一種錯覺,,好像這個幹淨整潔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那個穿着破衣服拿着破碗到處要飯的,才是真正的葉程。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心虛,好像自己騙了眼前友好的人們一樣,也有些擔心,這些人如果知道他曾經是個又髒又臭的乞丐的話,又會是怎麽的一種态度。
葉程就是這麽莫名其妙的不安着,即使對方明明一點都不關心他的身世背景,他還是有一種随時會被戳破身份的緊張感。這種時候,也就只有和陸明遠靠在一起能讓他覺得心安,因為這個人跟自己一樣,是個小乞丐,也曾經又髒又臭,也曾經被人瞧不起。
火車開得不快不慢,下午三點多到的H市,葉程先坐汽車到自己縣城,然後又轉了一趟車到鎮上。到鎮上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多了,沒趕上最後一班經過他們村的拖拉機,就只好提着行李走夜路。
葉程帶着陸明遠在鎮上的面店一人吃了一碗肉絲面,火車上的快餐太貴,他們中午就吃了幾個吳老頭讓帶上的雞蛋,在市裏縣城裏轉車的時候也都沒想着要找吃的,等到了鎮上,兩個小孩就都餓得不行了,鎮上的肉絲面一塊錢一碗,面條多肉絲也多。
吃完面之後葉程想了想還是去雜貨店買了一個手電筒兩節電池,晚上的山路不好走,他倆雖然身體都不錯,但是這會兒畢竟帶着行李呢,這一路走走停停,不知怎麽的,等到了村裏的時候,竟然已經是深夜了。倆人也不去吵蔡金枝他們,直接就進了葉程家的院子,村裏的狗好像是聽到點動靜了,吠了一陣,後來也就都消停了。
蔡金枝知道葉程他最近就能回來等到,所以也把這個院子稍微打算了一下,倆人進屋後把行李往地上一丢,就爬上床去埋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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