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羅月玲在縣城裏租了個房子,聽說她在那邊賣棉花糖,賺了許多錢,大家都讓錢守萬讓一步,趕緊把老婆哄回來,但是錢守萬像沒聽到一樣。他也不再來葉程的院子了,見到葉程和陸明遠,也不給什麽好臉色,不過倒也沒阻止蔡金枝時不時往這邊送糧食。

大胖二胖時常會去縣城裏找羅月玲,每次過去,羅月玲都會給他們買好吃好玩的,然後穿一身好看的新衣服回來。錢守萬就是看不得兩個兒子這樣子,火氣上來的時候,就常常扯着喉嚨一頓臭罵,漸漸的,跟原來就不算親近的兩個兒子也更加疏遠了。

蔡金枝常常要在葉程他們院子裏掉眼淚,說她的女兒命苦啊,兒子的命也苦,孫子外孫也苦……

除了蔡金枝,錢守萬一家都不來這邊了,葉程他們的院子又冷清了許多,但是沒有人能顧得上這個,因為大家一下子都變得很忙起來。每天早上幾個小孩要喂過鴨子才能出門,因為自從羅月玲走了之後,,蔡金枝的活也多了起來,又要顧着錢守萬家,又要顧着葉程他們這邊,常常會忙不過來。

中午的時候葉程和陸明遠輪流給蘭小鳳補課,他們要輪流休息一會兒,因為下午要趕到小學門口去擺攤,下課鈴一響,他們倆總是最先沖出校門口的,推着棉花糖車趕到小學門口,那會兒小學已經放學了,孩子們從校門口出來,流向鎮上的各個角落,也有一些站在路邊等葉程他們的攤子擺出來的。

賣到五點十四五,就要準時收攤,不管是不是還有些孩子沒有買到棉花糖的,因為他們還要趕回去上晚自習。晚上九點多晚自習結束,兩個人騎着自行車回到村裏,通常這個時候,葉萍已經做好家裏所有的家務,有時候還會給他們準備一點宵夜。

就這樣,時間和汗水一起流過,所有人都很忙碌,有一天晚上,葉程和陸明遠回到家裏的時候,聽說蔡金枝今天在村裏暈倒了的事情。

蔡金枝畢竟年紀大了,再加上她的性格也不像村裏大部分的農婦那樣彪悍強硬,反而還帶了些懦弱,時間久了,就容易積郁于心。這些日子,看着錢守萬家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兒子跟兒媳婦好像真的不打算再在一起過日子了一樣,兩個孫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家裏也沒個媽照顧。葉程他們那邊也不能不管,于是老人就這樣每天兩頭跑的忙活,終于身體吃不消了,暈倒在村子裏的路邊上。

聽說送去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麽毛病,醫生說是老人身體比較虛,得注意休息和适量的進補。就算錢守萬不給他們好臉色看,葉程當時還是去了一趟他家,蔡金枝就躺在床上,她說自己沒事沒事,讓葉程他們趕緊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羅月玲沒回來,不過她倒是讓人捎回來兩盒口服液,還有幾根別直參,村裏有人開始說一些風言風語,說羅月玲在縣城裏找了個姘頭,是個開大排檔的男人,每天都能賺許多錢,就是肚子太大,長得也沒錢守萬好看。

為這事,錢守萬跟村裏的一個男人紅了臉,兩個男人年紀都不小了,還差點打起來,那之後,村裏的人就不敢拿羅月玲的事亂說了,說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地避着錢守萬。

羅月玲走了,蔡金枝病了,葉程陸明遠還有葉萍,三個人都要讀書,家裏的鴨子再也沒人幫忙看着了,于是他們把鴨子賤價賣給了村裏另外一個養鴨戶。平時總是吵鬧不休的鴨群一走,他們的院子頓時就寂靜了下來,空蕩蕩的院子裏,就只有灰子每天趴在它的窩裏睡覺,灰子年紀也大了。

葉萍很難過,她從七歲開始養鴨子,現在每天放學回到安安靜靜的院子裏,再也聽不到鴨子們的嘎嘎叫聲,心裏總是很失落。養鴨子雖然沒賺到什麽大錢,但是家裏的這一群鴨子,始終都是他們家最後的保障,現在突然一下子,這個保障就沒有了,這讓他們幾個人心裏都感到十分不安,

于是葉程和陸明遠更賣力地賣棉花糖,有時候為了多做一點生意,寧願晚自習的時候遲到一會兒。學校的老師都知道他們家的情況,偶爾也會批評幾句,并不過分苛責。

随着氣溫越來越高,葉程他們也知道,等到夏天到來的時候,棉花糖就會特別容易化,生意就不好做了。可能過了五一,他們就得想點其他的買賣,不然五六這兩個月份,他們家将會沒有收入。

葉程卯足了勁,每天不是上課就是擺攤,就連走在路上的時間,都被他縮短再縮短,時間是很寶貴的,高中的課程并不輕松,就算葉程他們成績優秀,要把課堂上的東西整理消化并且記牢,也需要下很多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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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葉程的眼睛直視前方,腳下的步伐越邁越快,好像和時間賽跑一樣,一刻都不敢停下來。然後有一個周六的早晨,他也像平常一樣匆匆刷完牙吃完早餐,準備開始新一天的戰鬥,葉萍卻突然跟他說,哥,灰子死了。

葉程站在門前,看着院子裏的那條老狗,它趴卧在破舊的吊腳樓上,一動也不動。他輕輕地走過去,伸手摸了摸灰子的脖子,可是對方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仰起頭來舔他的手掌,發出嗚嗚的聲響了。

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地看着灰子,撫摸它的皮毛輕撓它的脖子了呢?葉程不記得了。在近期的記憶裏,除了忙碌還是忙碌,他埋頭向前,已經很久不曾停下來看看身邊的事物了。

是啊,蔡金枝已經那麽老了,自己卻還是讓她每天操勞,如果他能抽入一點點時間,仔細看看外婆頭上的滿頭白發,看看她越來越遲緩艱難的動作,也許就不會再狠心讓她幫他們家養鴨子了。

灰子今年已經十一歲還是十二歲了呢?他明明知道狗的壽命不像人那麽長,灰子已經活了這麽久,很快就要走了。可是他卻不肯在每一天早晨出門前,停下自己的步伐,好好摸摸它的頭,跟它說一兩句話,他們總是很忙,上學的時候很忙,放假的時候也很忙,就算看到灰子偶爾在他腳邊打轉,也還是不肯停下自己的腳步,低下頭來,好好看看它。

葉程記得自己在很小的時候,這個院子裏還只有他一個人,陪着他的,就只有灰子而已。種菜的時候,做飯的時候,笨拙地洗着衣服的時候,無所事事蹲在院子裏發呆的時候,無論他在幹什麽,灰子總是陪在他的身邊,陪着他待在這個院子裏,一起吃着自己弄的那些燒焦的夾生的米飯,有小流氓闖進他們的院子的時候,為了院子裏僅有的那兩只老母雞,還差點被人打斷了骨頭。

灰子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了溫度,硬邦邦的不再像從前那樣溫暖,身上的毛沾了露水,毫無生氣地貼着,看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葉程把它抱起來,用衣服包着,陸明遠拿着家裏的那把小鋤頭,跟在他身後,葉萍抹着眼淚關好院門,也一起去了。

他們把灰子葬在後山上,那裏因為太多石頭,無法耕種,整片山都荒着,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和雜草。葉程就在一個視野很好的山崗上,挖了一個坑,把包在衣服裏的灰子放了進去,然後再填上土。

今天不是周六,葉程和陸明遠還得上課,雖然已經遲到了,但是誰也沒有想要曠課。五月份快到了,太陽愈發燦爛起來,葉程騎着車子,陸明遠坐在後面,從村裏到鎮上,大段大段的下坡路,并不怎麽費力,但是速度不控制好的話,也很容易出車禍。

坐在後面的陸明遠,突然覺得車子颠了一下,然後就往左邊斜了下去,好像是要翻車的樣子,他連忙扯着坐在前面的葉程挑下自行車,兩個人重心不穩,葉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陸明遠用手扶了一下地面,并沒有跌倒,他們的自行車則沖進了馬路旁邊的小水溝。

“怎麽樣,你沒事吧?”陸明遠彎腰站在葉程前面,想把他拉起來。

“沒事。”葉程沒有去握他的手,紅着眼睛低着頭。

“騎車怎麽不看路?”就算知道為了灰子的死,葉程今天很難過,陸明遠還是忍不住要生氣,灰子的年紀大了會死掉,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葉程這個樣子,萬一剛剛出事了怎麽辦?

“你不拉我怎麽會翻車?”葉程也不甘示弱。

“操,憑什麽怪到我頭上,不是你自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嗎?就算灰子死了,你騎車的時候也應該注意安全吧!”

“關灰子什麽事?你要是怕摔,以後別坐我的車好了。”葉程心情本來就不好,陸明遠還把話題扯到灰子身上,他就更不愛聽了,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把自行車從溝裏推了出來。

“你什麽意思?”陸明遠沉聲問,什麽叫以後別坐他的車?

“就是口頭上的意思。”葉程扶着自行車站在馬路邊上,平靜地看着陸明遠。

“你他媽的!就為了一條狗!”陸明遠暴怒,撲過去就給了葉程一拳,他不能忍受葉程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那種他不能容忍的平靜和堅硬。

葉程被陸明遠一拳打在臉上,腳下絆了一下,有又坐在馬路上,自行車也倒在了一邊,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子,說:“灰子不僅僅是一條狗。”它還是自己曾經唯一的同伴,這些年來,他們家的一個重要成員。

“那老子呢?”陸明遠喘着粗氣站在葉程前面,垂着腦袋看他,逆光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和陸明遠到底算是什麽關系呢?葉程從來也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他們的關系,到底要怎麽定位,朋友麽,表兄弟,還是情人什麽的?

“我不知道。”葉程迷惑地皺起了眉頭,老實回答。

陸明遠先是怔了怔,然後蹲下身去,扯着葉程的領子把人拉到跟前,接着自己的嘴唇就印了上去。“現在知道了?”

“嗯。”葉程耳朵有點紅,左右看看,幸虧馬路上沒人。

“那還讓不讓我坐你的車了?”陸明遠扯着葉程的領子繼續追問。

“讓你坐,趕緊放開。”葉程慌張地揮開陸明遠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把自行車扶好,他自己先坐上座位,一腳惦着地面,陸明遠終于得償所願,滿意地坐在葉程後面。

兩個人就這麽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葉程開始騎車,陸明遠終于又有點着急了。“你到底走不走?”這人剛剛被自己打了一拳,該不是還在生氣吧?

“你先下來一下。”葉程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下了自行車,鄭重地對陸明遠說。

“不,我不下去。”陸明遠死死地霸在車後座上,死活就是不肯下去,反正他不下去,葉程能拿他怎麽樣?

“你真的不下來?”葉程揚了揚眉毛。

“不下去!”陸明遠梗着脖子,屁股牢牢地粘着車座,岔開雙腿踩在地面上。

“那好吧。”葉程看了看陸明遠,然後擡腳就給了他一下,因為陸明遠坐在自行車上,重心不穩,這一腳下去,就連人帶車翻在了馬路上。“這一腳是替灰子踢的。”葉程擡了擡下巴,好像在問,你有意見麽?

陸明遠張着嘴,一臉呆相,大腦保持高速運轉,好一會兒,才終于想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挨這一腳了。他依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跟葉程回村子的時候,那家夥一見到灰子就親得不得了,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他心裏不爽,就踢了灰子一腳。

“操!早八百年的事了你還跟老子翻舊賬啊!”

“灰子都死了,舊賬自然是要清算清算。”葉程再次扶起自行車,坐了上去,轉頭喊了一聲。“你到底還坐不坐上來了?”

“坐!”陸明遠咬牙切齒地應了一聲,再次坐上自行車。

這一次他們終于再次出發了,太陽越升越高,陽光也越來越刺眼,葉程的眼裏有一些淚光,嘴角卻噙着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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