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天降東籬
夜涼如水,月朗風清。
酒,是一等一的酒,濃郁甘美,唇齒留香。
年輕人一襲楓葉紅,潇灑中又帶些無賴,倚在樹下,即使抱着酒壇,喝得醉眼朦胧,也不像個爛酒鬼,反倒平添了幾分請清越灑脫。但下一瞬,一聲沖天慘呼就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酒,我的酒......我才埋了兩個月的春日晖!”
手中燈盞墜地,寧雙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樹下一片狼藉,泥土淩亂,當日埋酒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七零八落的酒壇。
寧雙峰一樣的掠至年輕人身邊,從他懷中一把搶過酒壇,低頭一看,卻是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她千辛萬苦釀成的春日晖竟是一滴也未剩!,
罪魁禍首顯然毫無自知,主人家來了也不慌,只一拂衣袖,嘴中啧啧有味,搖頭晃腦地吟道:“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這番恬不知恥的愛酒論還未說完,寧雙已氣的渾身發抖,操起手中的酒壇狠狠砸去:“小賊,你還我酒來......”
酒壇應聲而碎,偷酒賊卻只翻了個身,輕巧避過,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對着寧雙拱手一笑:“新豐主人新酒熟,舊客還歸舊堂宿。在下東籬,姑娘家的酒甚合我意,不知還有無?”
話中還帶着幾分醉意,眼眸卻是又清又亮,望得寧雙一愣,帶她反應過來這偷酒賊說了些什麽時,手已經忍不住抓起地上的酒壇向他砸去,一聲怒吼劃破夜空:
“無恥之徒,賠我酒來!”
東籬與寧雙的初遇就這樣上演,在這個雞飛狗跳的夜晚。不溫柔不美好,日後回想起來,兩人卻都饞的很。因為如何也忘不了那夜樹下萦繞的酒香,絲絲縷縷混着春日的氣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寧家本是北陸鼎鼎大名的釀酒世家,幾年前卻不知為何家道中落,在亂世裏苦苦求生,風卷殘葉,幾番掙紮下,偌大的寧家只剩了寧雙一人。
半年前,她輾轉來到川城,獨自住在了城郊的小院,潛心釀酒,每月給城裏各大酒坊茶樓送一回。
她釀的春日晖尤其受歡迎,風流別致的韻味中,寧家的手藝被傳承的淋漓盡致,叫人回味無窮。
埋在樹下的這批春日晖是早兩個月前就釀好的,寧雙格外用心。并不急着賣出,而是準備等到來年春日再開封,卻沒想到從天而降一個偷酒賊。好好的美酒被莫名其妙出現的東籬徹底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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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恨這東籬看起來明明是個翩翩公子,身上卻搜不出一文錢,寧雙氣不打一處來,舉着掃把抵在東籬胸前,惡狠狠道:“沒有錢,就拿人來賠!”
東籬聽了也不急,只嬉皮笑臉地問道:“老板娘能包酒嗎?”
寧雙一聲呸:“你在我這打長工,以身抵債,還想喝酒?”
寧雙再次給酒樓送酒的時候,身邊多了一襲楓葉紅,有人問起,她為免麻煩,惹來閑言碎語,就随口道:“我家鄉來的遠方表侄。”
話一出口,寧雙就恨不能咬掉舌頭,她本來想說表弟的,卻一時口誤,剛要改口,一旁的東籬卻搶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笑的光風霁月:“是啊,我雙姑最疼我了。”
寧雙立刻回頭瞪了東籬一眼,東籬卻目不斜視,笑的愈加燦爛。
說是打長工,寧雙覺得自己更像好吃好喝的在養親侄子,東籬除了走在街上裝衣冠禽獸,哦不,是衣冠楚楚的招搖些,蒙蔽蒙蔽川城無知婦孺外,真不知還有什麽用!
他還自命風雅,老喜歡念些酸不溜秋的詩,成天不是對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就是望天:“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
再或者彈彈衣袖,作出一副昨日之日不可追之狀:“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游俠多少年。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寧雙上來就一掃帚飛去,咬牙切齒:“酒窖清理了沒?衣服洗了沒?飯做了沒?”
獅吼功震的東籬堵住耳朵,一躍三尺後,臉上卻依舊笑嘻嘻:“好酒好詩,幾多逍遙,雙姑你太不解風情了,須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這般下去小心嫁不……”
話還未完,另一把掃帚已經攜風飛來,東籬閃身一避,眉眼嬉笑着拂袖開溜。還不忘遙遙沖寧雙喊一句:“我去清理酒窖了!”
寧雙緊追幾步:“呸,又偷喝我的酒去了!不要臉的小賊!”
如此日複一日的嬉笑怒罵間,雖然東籬的酒錢還是沒能賠上,但他洋洋自得,絲毫不以為恥,反倒說自己是寧雙的貴人,雙姑不僅不能使喚他,還得好好供着他。
這無恥言論自然逃不了寧雙的一頓掃帚,但仔細一想,也不無道理。
自從東籬來了以後,寧雙釀出的酒就分外甘醇,本就超群的技藝仿佛一夜之間更上了一個臺階。贏得了無數主顧的交口稱贊。
寧雙嘴上不說,但夜深人靜時,她會對鏡細細審視自己的一雙手,想着想着,臉上便會不覺浮現出笑容……
連壓在心底的仇恨一時間都淡去不少。
也許,不是什麽技藝的突飛猛進,只是心境的一點變化。因為東籬的到來,讓曾經死寂的院落有了生氣,有了生氣的地方釀出的酒自然不一樣了。
酒通人性,一雙充滿凄苦怨恨的手,如何能釀出美好醉人的酒?
當日故作兇狠留下東籬,究竟是因為心疼酒錢,還是只不過因為自己孑然一人,寂寞了太久?
擡眸望向鏡中,寧雙有些失神,正胡思亂想時,頸間忽然傳來一陣灼熱感,叫她心頭大悸,猛地回過神來,按住心口。
似乎是感應到她的松懈,那裏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灼人的炙熱,無情地提醒着她,不能忘,不能忘……
大口喘着氣,寧雙痛苦不已,她咬着牙撐在梳妝臺前,不知過了多久,那直逼人心的痛楚終于平息了。
擦去額上的細汗,寧雙緩緩擡起頭,蒼白了一張臉,望向鏡中的眉眼卻暮然狠厲起來——
不能忘,絕不能忘!
無邊夜色中,有什麽在窗外一閃而過,風過無痕,只留下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去給蔡侯爺送酒的路上,寧雙又問起了東籬的來歷,東籬依舊是折扇一打,笑的狡鲒:“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寧雙一個白眼,伸手作勢就要去撕他的折扇,東籬輕巧避過,衣袍翻飛間好不得意。
先前寧雙就問過東籬來川城做什麽,東籬只說是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來尋,再具體的就怎麽也問不出了。
寧雙氣的直拿掃把追他:“記住了,你可是賣身給我了!賣身賣身,懂不懂什麽叫賣身?”
如今老話重提,東籬卻沖寧雙眨眨眼:“可雙姑你也有秘密瞞着我呀,是不是?”
寧雙募的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東籬忙趁機跑遠,飄逸的身影衣袂飛揚,那抹鮮豔的楓葉紅刺的寧雙心頭一跳。
今夜是川城蔡侯爺大壽,蔡府管家點名要寧雙釀的春日晖做宴酒,這可是筆大買賣,寧雙爽快應下,一大早就開始忙活。她本來怕東籬笨手笨腳壞事,不準他跟來送酒,可東籬卻非得随她來蔡府湊一湊熱鬧,寧雙拗不過他,只好作罷。
進了蔡府,老管家收下貨後,客氣的要留寧雙和東籬喝杯水酒,東籬也不推辭,道了聲謝,與寧雙跟着蔡府下人來到了最外圍的普通席上,眉開眼笑地坐了下去。
寧雙囑咐他別亂走動,只老實埋頭吃喝就是,她去同老管家結賬。
可這賬一結就結了好久,宴席都開始了,煙花絲竹響個不停,寧雙還是沒回來,東籬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正準備起身去尋她時,府中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抓刺客!
滿堂頓驚,人人惶恐不安,一片混亂間,傳來了更叫人震驚的消息——
破開房門的下人們悚然發現,遲遲未出來迎客的蔡侯爺竟是,竟是變成了一尊青銅像!
消息一出,整個蔡府炸開了鍋,先前還一派喜慶的氣氛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慌。
滿堂騷亂中,東籬瞳孔驟縮,眸中幾個變幻後,握緊折扇,離了席朝侍衛追蹤的方向而去。
搜捕聲由遠及近,火把通天,水下的寧雙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她纖秀的身子藏在一池荷葉下,雙手緊緊按住懷裏的竹筒,極度的緊張中,一股按捺不住的快意卻湧上心頭。
第四個,這是第四個,她終于又收了一個狗官的魂!
今夜機會難得,不枉她等了這麽久,在川城潛心釀酒半年,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總算能接近仇人,報仇雪恨。
方才潛在房裏,她親眼看着那狗官吓得目眦欲裂,身上溢出絲絲青氣,眨眼間就化作了一尊雕像。
青氣飄進了她的竹筒裏,合上蓋子,輕輕搖一搖,就化成了幽綠的魂水。
帶着魂水,她悄無聲息地躍出窗外,卻因太過興奮失了謹慎,發出聲響被人發現,一路叫侍衛追到了這。
遠處搜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寧雙在水下屏氣凝神,心跳的越來越快……
寧雙正在屋裏沐浴,他一推開門,只見水霧缭繞,屏風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折扇一打,東籬也不急着回避,反倒挑眉一笑:“雙姑好雅興,這常言道,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簾影,隔着這屏風看雙姑果然和平日很不一樣,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那你願意天天看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東籬,叫她驀地一愣,不料寧雙豪放至此,他耍流氓不成竟反遭調戲。
見東籬被噎住,寧雙在裏面哈哈大笑,笑過後,她似乎有些累了,聲音低了下來:“小賊,我過幾日要收拾行李離開川城,回老家釀酒,還缺個夥計……你跟不跟來?”
醞釀許久的話到底是問了,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寧雙咬緊唇,心口處灼熱難耐,她強忍着不發出聲來,只一心等待這東籬的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在寧雙以為桶裏的水都要冷掉時,那邊終于傳來一聲笑,清朗的聲音無賴響起:“老板娘包酒嗎?”
仿佛冰雪消融,寧雙緊繃的身子瞬間軟了下來,霧氣氤氲中。她靠在木桶上,捂住了眼睛,有什麽奪眶而出,歡喜的她承受不住。
在蔡府的荷花池中,搜尋的侍衛越來越近,正當她的心跳到嗓子眼,準備殊死一搏時,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長笑,人影閃現間侍衛們齊齊掉頭去追,她趁機而逃。
在這個千鈞一發之際發出一聲怪笑救了她的家夥,除了東籬,她不作別想。
雖然她還是不打算告訴他一切,但至少,她希望他再陪她一程——
她不再去追究他的來歷與目的,他也別過問她的曾經與秘密,就這樣,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
所幸,東籬是個有酒品,也有風度的小賊。
寧雙知道他本來是想問個究竟的,可最後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掩門而出的那一刻,他們心照不宣。
蔡侯爺的案子在川城鬧的沸沸揚揚,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尊青銅像,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蔡侯爺定是為惡多端,沖犯了神靈,被菩薩收去當座下弟子了。
直到寧雙同東籬坐上馬車離開川城時,官府也沒理出個頭緒來,蔡侯爺和此前北陸出過的三位身居要職的大官一樣,都離奇的化做了青銅像,這樁案子也和那三樁案子一樣,成了北陸南疆不了了之的懸案一樁。
馬車上,東籬閑閑飲着酒,聽着外面車夫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寧雙說着蔡府的懸案,說到驚險處,他不由一笑,眼前卻有些恍惚起來。
他記得那夜在引開官兵時,他回首瞥了一眼,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躍出水面,水花四濺,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影波光粼粼,在風中稍縱即逝——
分明是一條魚尾。
深夜,萬籁俱寂。
荒廢的宅院一片破敗,殘竹搖曳,樹影斑駁,泥土裏彌漫出醉人的酒香,絲絲縷縷飄蕩在夜空,顯露着這座老宅曾經的似錦繁華。
東籬信步走過庭院,搖身一變,人已身在了酒窖中。
這是寧家的一處密地,白日裏他悄悄尾随寧雙,見她在地下挖出了幾壇好酒,面露喜色,藏進了這隐秘的酒窖中。
聞着酒香像是春日晖,細細辨去,卻又不似尋常滋味,沁人心脾的春日氣息中隐隐混雜了一些說不出來的味道,叫躲在暗處的東籬不由皺眉。
趁寧雙睡下,東籬決定來寧家老宅一探究竟。
酒壇排開一列,上面貼着顯目的寧家紅箋,東籬手握扇柄敲了敲壇身,略一思索後,掀開了紅布。
濃郁的酒香立刻撲鼻而來,東籬折扇一打,掩住口鼻,定睛一瞧,卻是“咦”了一聲。
壇底一物閃閃發亮,紋理細膩,在暗室中散發着銀白色的光芒,美麗而詭魅,氣息混着酒香飄入空中,帶着無盡蠱惑鑽進人心底,叫人昏昏沉沉,仿若置身仙境,眼前瓊樓玉宇,歌舞曼妙……
東籬一個激靈,擡首間回過神來,趕緊揮袖拂去,滿室酒香立下散去,眼前幻景也随之煙消雲散。
心念轉間東籬已明白過來,湊近酒壇撈出那“罪魁禍首”,倒吸了口冷氣——
竟是一大片魚鱗!
觸手滑膩,魅香陣陣,非普通大小,而是整整大了幾十倍的銀白色魚鱗!
東籬神色一凜,揚手将其餘酒壇一一掀開,果然,每壇春日晖中都多了這樣一片魚鱗,難怪那酒香不似尋常滋味。
将酒窖恢複原樣後,東籬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住心神,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入酒窖更深處,停在了一只巨大的酒鼎前,手握扇柄就是一敲。
他一邊敲着酒鼎,一邊念念有詞:“酒曲酒曲,快快出來,快快出來……”
幽光大作間,白霧湧上,一個白發白須的老者自霧中現身,他像是強行被人從鼎裏拖出來一樣,住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跌在了東籬面前。
東籬收回扇柄,啧啧一嘆:“這家酒曲倒有些年頭了!”他還沒見過這麽老的酒曲呢。
那老頭兒顯然還未睡醒,打着呵欠哼哼道:“吵什麽吵,哪來的龜孫子敢捉弄小老兒,打攪了小老兒的美夢,真是不知死活……”
罵罵咧咧的話在看清眼前人是誰後,一下戛然而止,白發老頭兒張大了嘴,看着滿面笑容的東籬,好半天哎喲一聲,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小老兒拜見酒君,不知是酒君駕到,小老兒多有冒犯,還望酒君恕罪……”
“好了好了。”東籬扶起老頭兒,也不啰嗦,開門見山道:“本君今日召你出來是有一事相問。”
拂袖轉身,東籬掃了眼偌大的酒窖,清朗的聲音一字一句響起:“我想知道,曾住在這裏的釀酒世家寧氏是如何落敗的?當年寧氏一族又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寧雙半夜換好夜行衣,一切準備妥當後,出門時卻被一襲楓葉紅攔了下來。
夜涼如水,桌上兩壺美酒,頭頂一輪明月,東籬臉上依舊挂着不羁的笑容:
“雙姑怎知今夜是賞月的好時侯?快快坐下,我二人對飲一番,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花好月圓……”
東籬兀自說着,寧雙卻一言不發,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東籬,卻沒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繞過他就要出門。
“這是第五個吧。”
輕缈的嘆息聲忽然在寧雙背後響起,她陡然轉過身,只看見東籬收斂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個……裴大将軍回鄉祭祖,現下就住在普華寺裏,明日大典完後他就會攜一家老小離開渝州,今夜是動手的絕佳機會,過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寧雙正是為此趕回老家的。
“當年造成寧氏血案的七個人,雙姑已經解決了四個,如今這裴大将軍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難下手的,平日難尋機會,若我此時叫雙姑放下,解開腰間竹筒,雙姑定是不甘心的。”
東籬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剛剛出口,寧雙便乍然變色,按向腰間,死死攫住東籬的眼眸。
五年前,釀酒世家寧氏正是在北陸風光無二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偌大的家業說敗就敗了,而引來殺身之禍的源頭不過是一道祖傳的釀酒秘方。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知從哪傳來的風聲,說只要得到寧氏的秘方,就能釀出讓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財源滾滾,求權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麽便能得什麽。
這本事誇大的無稽之談,卻沒想到盛名之下,真引來了一幫豺狼之徒!
這幫人是渝州結黨私營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總共七人,他們費勁心機想弄到傳說中的寧氏秘方,不擇手段,軟硬兼施,最後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寧家,流放了寧氏一族,到底還是從寧雙父親手中逼出了秘方。
當寧雙父親同幾位叔伯從牢獄裏放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昔日繁華似錦的寧家一夕敗落,但這——還不是最終結局。
流放途中,寧家老小離奇死亡,他們這才發現食物裏竟然有毒,那幫狗官竟是要徹底的殺人滅口!
押送他們的官兵挖了一個大大的坑,把寧家人的屍體一一抛了進去,寧雙恰巧沒吃什麽東西,卻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親的屍體下跟着裝死。
被活埋時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臉上,叫她漸漸不能呼吸,鋪天蓋地恐懼和絕望将她淹沒,身上身下全是親人的屍體,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觸摸到死亡的氣息……
陷入回憶的寧雙不知不覺濕潤了眼眶,東籬見她凄惶的模樣,不由心生憐惜,一聲嘆息,緩緩開口道:“也許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親交予的假秘方後,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搖而上,封侯拜相。後來他們各奔東西,離散在北陸南疆各國,你費勁心機,這些年四處奔波,一個個尋去,叫他們相繼化成了一尊青銅像……”
東籬瞥了眼寧雙腰間的竹筒,那裏裝的正是他在寧家老宅發現的魚鱗酒,能夠蠱惑人心智,讓人産生無盡的幻覺,悄無聲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絲絲縷縷飄入竹筒。
那幾個狗官到死的時候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謂真正的“含笑九泉”。他們萬萬不會想到是寧家遺孤回來複仇了,當年那樁事淹沒在他們輝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諸腦後,更不會想到寧家還有人活着。
寧雙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稱她雙姑娘,她獨來獨往,從不與人結交,也從不在一個地方逗留過久。
只有東籬,從天而降的東籬,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燈奔出來看到他的第一眼,那個倚在樹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賊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兇巴巴的話語來掩飾紛亂的心跳,以為如此就能不讓任何人察覺。
笨拙又可笑,未經情事的一顆心懵懂如孩童,與釀酒娴熟的一雙手截然相反。
夜風吹過寧雙纖秀的身子,許久,她凄然一笑:“你什麽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來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
後面的話到底不忍說出口,明明知道是飲鸠止渴,寧雙卻仍不願醒來,東籬知她有所誤會,更是知曉她的心思,趕緊開口解釋:“我這麽貪杯,又喜好四處游蕩,誰敢讓我入官門辦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就告訴過雙姑了嗎?”
寧雙一怔,東籬搖了搖酒杯,長吟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他彈袖起身,一雙清雅的眼眸直視寧雙,笑的燦爛:“雙姑,我從未騙過你。”
東籬把酒黃昏後,他沒騙她,他當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東籬酒君。
“雙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來歷嗎?其實我早已如實相告。”
他早就說過來川城是因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來尋,而那一物恰與寧雙相關。
他那夜躍入她院中,不僅是為泥土下的春日晖的酒香,更是為了那一物的氣息所吸引。
東籬含笑望着寧雙,折扇輕搖,聲音溫和,卻是篤定得不容質疑:“我所住之處叫百鬼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鬼潭得主人,你也許不認識他,但有個人一定認識他。”
天一亮,一個驚天的消息就傳遍了渝州,回鄉祭祖的裴大将軍在普華寺遇害,詭異的化作了一尊青銅像!
房間裏,水霧缭繞,屏風後的身影若隐若現,幽綠的魂水包裹着寧雙的身體,熱氣氤氲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時,屋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
東籬一腳踹開了門,一襲楓葉紅怒氣騰騰,直殺到了屏風後,不複平日的風雅灑脫。
“姓餘的,你他媽躲了這麽多年還沒躲夠呢,縮在女人身後算什麽,有本事放掉我雙姑跟我出來單打獨鬥!”
怒不可遏的聲音劃破一室靜谧,卻在看到霧中寧雙的那一瞬間,東籬折扇墜地,愣在了原地。
驚慌失措的寧雙猛地捂住胸口,擡起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自卑與慌亂,但還是來不及了,在闖進來的那一瞬間東籬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銀光粼粼,片片魚鱗蔓延開去,構成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景象。任寧雙怎麽捂也捂不住,幽綠的魂水絲絲浸入她心口,滋養着心口處鑲嵌的一塊玉石,水霧缭繞間詭異而凄豔。
東籬顫抖着身子,盡管寧雙拼命遮掩着,可那一大片駭人的魚鱗還是強烈沖擊着他的眼眸,寧雙自卑不安的模樣更是刺痛他的內心,叫他眼眶一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原來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殘忍百倍!
他苦尋已久的石中魚,竟然是與寧雙的身子融為一體了,難怪他明明在寧雙周圍感覺到了餘仲那小子的氣息,卻一直怎麽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攔下寧雙,剛說到百鬼潭時,寧雙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陡然對他出手,一陣魅香撲鼻襲來,他猝防不及,在漫天飄灑的銀光間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他仿佛瞧見光暈裏閃過一條銀白魚尾,少年銀發藍瞳,回眸狡狤一笑,瞬間游戈進了無邊夜色中——
那該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記得,分明就是餘仲那條天性狡猾的爛魚!
春妖丢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魚。
石中有水,水中有魚,是謂石中魚,傳說吃了石中魚的肉便可長生不老。
這本是天上的妙棋靈君贈給春妖的奇珍異寶,制成玉墜的模樣在春妖腰間挂了幾百年,卻沒想到幾年前那石中魚修煉成精,化名餘仲,趁春妖與東籬月下對飲,喝的酩酊大醉時逃出了百鬼潭。
石中魚渾身戾氣,不甘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鬼潭潛心修煉,妄圖走旁門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擔心他為害人間,故派東籬去将他尋回。
東籬與餘仲幾番交手,餘仲被打得身受重傷,卻每每在最後佯裝投降,百施詭計,逃之夭夭。
東籬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樁青銅懸案,東籬辨出了餘仲的氣息,開始着手調查,循着蛛絲馬跡找上了寧雙。
他本以為是餘仲控制了寧雙,奪人生魄來修煉精魂,但他後來發現其中隐情不似他所想的那麽簡單。而他也無論如何都尋不到那條爛魚的蹤影,明明感覺就在身邊,卻抓不到,摸不着,叫他好生困惑。
原來餘仲竟是與寧雙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鑲嵌在寧雙胸口!
寧雙遇見餘仲,是在五年前的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裏。
天不絕人,那群官兵剛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沖泡,她拼盡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來。
剛一爬出,她就看見遠處樹林裏出來一個身影,踉踉跄跄地由遠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那人并沒有看清地上的她,還沒等她出聲,就被她絆住,撲通一聲,兩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團。
遍體鱗傷的少年,銀發藍瞳,惡狠狠的瞪着雙眼:“哪來的臭東西,給老子閃開,老子現在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她被他壓在身下,渾身骨頭像斷了一樣,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人一傷一殘,相互掙紮間不小心雙雙滑進了屍坑裏。
她頭昏目眩,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在耳邊驚聲道:“這他媽是哪裏,怎麽這麽多死人?”
“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屍體。”她氣若游絲的開口,話音剛落,便眼前一黑,徹底暈厥過去。
像做了好長一個夢,身子如在海水裏浮浮沉沉,他夢見自己踏進了一個潮濕的石洞,石洞裏分外安靜,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她小心翼翼地往裏走去,沒走多久就被一道銀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階梯,上前一看,卻看見了平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裏,游着一條巨大的魚,每一片魚鱗都有她兩個手掌那麽大,波光粼粼,閃閃發亮,将石洞照的如夢如幻,散發着極致的詭谲與美麗!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多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
“喂,小鬼,看夠了沒?”
她驚吓不已,只見水中魚眨眼間消失無蹤,一道銀光伴着白霧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個清俊少年的模樣。
少年一頭銀發,幽蘭的眼眸望着她,唇角微揚,頗有些盛氣淩人的傲氣:“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要不咱倆做個伴?”
說是做個伴,其實不過是一筆交易。
他身受重傷,又後又追兵,走投無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圖後,寧雙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願意,只要能幫我報仇,我什麽都願意!”
兩個窮途末路的人,就在這一天,遇上了同樣狼狽不堪的彼此,他們一拍即合,達成交易,決定依靠對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養他,替他遮掩氣息,取魂水療傷,助他修煉。
他幫她報仇,傳她秘術,随她踏遍北陸南疆——殺掉她的仇人。
餘仲住進寧雙身體的那一刻,寧雙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問她後不後悔,寧雙咬緊牙,握緊雙手,額上滲出了細汗,聲音卻是堅定無比:“寧家人活着的一天,寧家的酒就會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寧雙在,寧家就不會倒——哪怕寧家只有一個人!”
為了讨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願傾其所有,墜入地獄,萬劫不複。
往後的路有多艱難他都知道,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個正常女子一樣生活,他不能嫁人生子,永遠的被剝奪了做賢妻良母的資格。
她不怕,她什麽都算好了,可充滿仇恨的一顆心唯獨沒有算到的是——
東籬的出現。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瀾,再也壓制不下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餘仲怒氣沖沖地現身,質問她還想不想報仇了?
“什麽眼光,你喜歡他什麽?成天只知道吟詩喝酒,文绉绉的酸酒鬼,還沒老子生的俊呢!”
收完蔡侯爺的魂時,她泡在木桶裏,身體裏的餘仲貪婪的吸允着魂水,東籬忽然破門而入,站在了屏風後。
他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應過餘仲殺了蔡狗後,就和東籬分道揚镳,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發了什麽瘋,竟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那句:“小賊,我過幾日要收拾行李離開川城,回老家釀酒,還缺個夥計……你很不跟來?”
餘仲簡直被她氣死了,融在她胸口處的玉石滾滾發燙,帶着懲戒的灼熱卻仍無法喚醒她,她執拗地想等一個答案。
即使她知道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絕無可能擁有情愛。
可她還是太貪心地想讓他多陪她一段時間,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讓他至少多擁有一些回憶,餘生至少能在月下想着那段嬉笑怒罵的日子,一點點熬過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這。到底是奢望了。
新豐主人新酒熟,舊客還歸舊堂宿。滿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軒竹。
雲散天高秋月明,東家少女解秦筝。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
東籬吟着詩,坐在船頭,看雪花紛紛揚揚,灑滿了天地之間,遠山靜湖,一片蒼茫。
他握着酒葫蘆飲了口酒,回頭望去,寧雙靠在船艙裏睡得正香,她身上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虛弱萬分。
東籬心疼的伸手撫過她的臉,卻不小心将她弄醒,寧雙緩緩睜開眼,望着東籬笑了笑,東籬柔聲道:“雙姑,接下來想去哪?”
“想去……姬國看月梧花開……”聲音虛弱,寧雙依偎進東籬懷裏,輕聲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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