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佛愛世人,獨不愛我。

無垠攤開手心,喃喃着,眉眼低垂,陽光透過楓葉林落在掌中,細碎地染了層金邊。

他忽然笑了,對身前清冷而立的春妖笑了。

笑聲低不可聞,帶着從未有過的絕望,輕輕缈缈,似寒冬落下的雪花,風一吹就消散無蹤。

不,佛愛世人,是獨……不能愛我。

(一)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寧墜無邊地獄,不入佛眼青蓮!”

司瞳被趕出赤楓林時,天地間大雨傾盆,一片昏暗。

他跪在雨中,渾身濕漉漉的,哭得撕心裂肺,全無半分平日裏混世魔王的模樣。

“師傅,都是我的錯,你怎樣罰我都行,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聲聲嘶喊回蕩在風雨中,凄厲得叫人不忍耳聞,終于,楓林抖動,徐徐走出一個人。

出來的卻不是師傅無垠,而是慫恿司瞳做下壞事的“好師妹”,蠍子精月姬。

一見到那身豔麗衣裳,司瞳就紅了雙眼,恨不能撲上去掐死她:“賤人,是不是你故意設計套我,想害我被師傅趕走!”

月姬輕蔑一笑,叫司瞳撲了個空,跌入雨中,目眦欲裂。

“忿忿不平的是你,嫉妒難當的是你,冒充試探的是你,撕了畫像的還是你,我不過随口說了幾句,即便是陷阱,也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跳進去的,怨不得別人。”

司瞳怒火中燒,咬牙切齒地就要再撲向月姬,月姬卻餘光一瞥,一抹月白素衣自赤楓林走出,她趕緊收了嚣張氣焰,瞬間換上一副楚楚可憐之狀,一把躲到那襲素衣懷中,驚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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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救命,師兄瘋了要殺我!” 司瞳身子一震,擡首望向不知何時走出的師父無垠,又驚又喜,正欲開口解釋卻被師父一拂袖,擊出幾步開外。。

“孽徒不得傷人!”

無垠将懷裏月姬護得嚴嚴實實,看向從雨地中掙紮爬起的司瞳,嘆息道:

“你走吧,都是為師沒用,教養了你這麽些年也沒能化去你周身戾氣,從此咱們師徒緣分已盡,你好自為之。”

那張素來溫和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疲倦,拂袖轉過身,看也不看司瞳一眼,攜月姬就要踏入赤楓林。

“師父——”

大雨中的司瞳凄厲喊道,跌跌撞撞地上前想要抓住那襲素衣,卻被一道無情屏障震開,再次跌入雨中,口吐鮮血。

他在地上一步步爬着,血淚滿面,卻始終沒能挽得師傅回頭望他一眼,當那襲素衣攜月姬完全隐入赤楓林時,他終于絕望,身子巨顫間一栽,再也爬不起來。

淚水肆漫,整個世界轟然坍塌。

狂風暴雨中,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響起一聲長嘯,瘋癫悲怆,久久回蕩在百鬼潭的夜空——

“師父,是你不肯要我的,什麽佛口仁心,統統都是騙人的!你既放棄我,不願我修佛,那我便成魔給你看,總有一日我要叫你後悔,後悔今時今日沒有一掌劈死我!”

大風烈烈,昏天暗地間,那個聲音絕望得孤注一擲— —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寧墜無邊地獄,不入佛眼青蓮!

(二)

“我不怕毒蛇猛獸,不怕打雷閃電,不怕因果報應,不怕衆叛親離,甚至不怕死,我什麽都不怕,只怕和師父分開!”

司瞳在百鬼潭的名聲并不太好。

論到性子乖戾,飛揚跋扈,他若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被他捉弄過的百鬼群妖,每每都會氣急敗壞的追出來咬牙切齒的罵上一句:

“無垠家那臭小子簡直壞透了!”

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司瞳都會樂不可支,吹聲口哨,然後做個氣人的鬼臉,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無垠家的。他歡快的念叨着,聽聽,多棒啊,人人都知道他是無垠家的,不是沒人要的孤兒,而是無垠家的渾小子。

彼時的司瞳韶華正盛,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在乎,誰也不放在眼裏,唯獨師父無垠是他最親近的人。

那時百鬼潭誰也沒想到,佛心無垠會帶出一個這樣的徒弟。

大家都說無垠有一顆佛心立在片片紅楓間,渾身上下帶着股清隽的祥意。

他望你一眼,天地便好似靜了下來,只有風聲飒飒,像進入一層新的化境。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不過如此。

無垠是百鬼潭最與衆不同的存在。

在他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光明、良善、溫暖……等一切美好的字眼。

就是這樣一個“佛”,卻帶出了一個“魔”,司瞳從頭到尾沒有一絲像他,百鬼潭的孔雀公子孔瀾寫判詞時,對這師徒只用了八個字——

佛心無垠,魔眼司瞳。

“你這樣任性,将來可如何是好?”

每當司瞳闖了禍回到赤楓林時,無垠總要這般嘆息一句,然後飽含歉意地出去為他善後,大家都說司瞳就是吃準了他師傅從不發火的性子,肆意妄為。

話傳到無垠耳中,也只是淡淡一笑,拿過在外邊打架受了傷的司瞳,繼續輕輕地為他上藥。

楓林石桌,風吹蟬鳴,司瞳乖乖不動,歪着腦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師傅看,天地間靜谧得像幅畫。

“師父,你長的真好看,比百鬼潭那兩只豔鬼還好看,比潭主春妖也要好看!”

司瞳撐着下巴,傻傻的笑,無垠頭也未擡,置若罔聞,司瞳就不依不饒地搖着他的袖子,定要師父回他一句,無垠無奈了只好嘆息,伸出手揉了揉司瞳的頭發。

“人不分美醜,皮囊只是無關重要的外在,只要一心向佛,自會得佛祖庇佑,心境清幽,放眼望去,世上之人無甚不同……”

“那可不對! ”司瞳抗議了:“世上的人明明都不同,不過在我眼中也只有兩種人。”

他翹起尖尖的下巴,漂亮的眼睛望着師父,在紅楓的相襯下粲然若星: “一種是師傅,一種是其他人。”

無垠失笑,被得意洋洋的司瞳成績鑽入懷裏,小狗樣的撒嬌。

無垠拂過司瞳的發梢,清和的眉眼望向楓林上空,莫名的帶了一絲哀傷。

司瞳卻不曾看見。

直到蠍子精月姬闖入赤楓林,這種平靜的生活才被打破。

月姬是來百鬼潭求潭主春妖醫治她臉上的毒瘡,卻沒想到半路遇見了愛捉弄人的司瞳,被他将臉上的面紗扯去了。

月姬一露臉,原本好奇的司瞳就吓了一跳,抓着面紗連退數步:“呀,好一個醜八怪,我還當是什麽天香國色呢!”

話一出口,月姬立刻臉色大變,化出一柄紫眉劍,眸中殺機畢現,一身豔麗衣裳鼓鼓而動,一路追着司瞳闖進了赤楓林。

司瞳被那毒劍刺劃了幾道,卻仍不怕死的揚着那片面紗,大聲喊着:“快來看啊,大家快來看醜八怪,又兇又臭的醜八怪......”

月姬愈加惱羞成怒,招招直擊要害,把司瞳刺得遍體鱗傷,正要最後一擊時,一襲月白素衣卻淩空飛出,攬過司瞳,揚手拂袖,将她震退開去。

“休要傷我徒兒!”

當春妖趕到時,無垠月姬困在一道光圈中,急急抱着昏迷過去的司瞳,為他逼毒療傷。

等到黃昏降臨,無垠出了一身冷汗,才算從鬼門關救回了司瞳。

不過一言不合便出手傷人,還是在百鬼潭的地盤,春妖本就性子淡漠,如今更是沒有醫治月姬的道理了,只将她交給了無垠處置。

困在光圈裏的月姬萬念俱灰,又恨又悔,扶着着臉咬牙落淚。

她本已做好了被無垠千刀萬剮的準備,卻不料無垠安頓好司瞳後,回頭竟将她放了出來,問清事情原委後,施施然道歉,言辭間頗為誠懇。

“小徒生性頑劣,闖禍不斷,卻是孩子心性,并無惡意,還望姑娘見諒……至于姑娘臉上的毒瘡,我或許可以一試。”

月姬喜出望外,難以置信地望着無垠,金色的夕陽透過楓林,灑在無垠身上,他整個人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清隽得似幅畫,溫和而包容,叫人一顆心不由自主地就安定下來。

月姬忽然撲通一聲跪下,哽咽了喉頭:

“先生高風亮節,如能治好月姬的臉,月姬願長伴先生左右,侍奉一生一世。”

也不知那幾日無垠與月姬說了些什麽佛理,當司瞳醒來時,已經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被感化後的“師妹”。

他如遭五雷。

事情卻已成定局,改變不了。

無垠也不管他生着悶氣,照舊每日為他療傷上藥,眉眼一派清和。

終于司瞳忍不住丢盔卸甲了,抓住無垠的衣袖氣鼓鼓地宣稱:“總之我才是師父的大弟子,才是陪師父一輩子的人!”

無垠垂手不語,只看着司瞳駭人的傷口,心疼嘆息:“好端端地何苦去惹人家,這毒刺再深半寸你可就沒命了,你當真什麽也不怕嗎?”

“怕?我當然有怕的東西。”

“你怕什麽?”

司瞳又恢複了活力,笑嘻嘻地拉着師父道:

“我不怕毒蛇猛獸,不怕打雷閃電,不怕因果報應,不怕衆叛親離,甚至不怕死。”

聲音一頓,他定定地看着那襲素衣,表情忽然認真起來,一字一句:

“我什麽都不怕,只怕和師父分開。”

諾大的楓樹林裏響起少年的憂慮,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一下如個孩子般,瑟縮着鑽入師父懷裏,害怕得不行。

師父,他們總說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黃土白骨,你定是要飛升九重天的,我卻不想下地獄——

因為,我不想和師父分開,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

(三)

“師父最在乎的人明明是我,才不是這畫像上的人,你少挑撥離間了!”

與月姬的争吵爆發在幾個月後,彼時無垠正離開百鬼潭去辦一件事。

沒了師父的牽絆,平日“和睦相處”的師兄妹立馬變了臉,相看兩厭。

幾番唇槍舌戰下來,月姬冷冷哼道:“你與我争來争去有什麽意思,師傅最在乎的又不是我們,明明是那間屋子裏的……”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像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司瞳卻敏銳察覺,變了臉色地追問個不停。

月姬被問煩了,沒好氣地丢下一句:“楓林深處有座鎖起的屋子,師父每日晨昏定省總要去那,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司瞳一怔,頓時想了起來。

赤楓林的确有這麽一間屋子,長年累月地上着鎖,他曾好奇問過,師父只說裏面供奉着普度衆生的佛,他撇撇嘴,立時沒了興趣,又滿百鬼潭地瘋去玩了。

如今再次踏進楓林深處,司瞳心跳如雷。

門口的封印極為普通,他輕而易舉地便解開了,光暈消失,月姬神色一喜,跟着他一并走入屋中,卻沒走幾步,兩人擡頭俱都愣住了。

屋子裏的擺設十分平常,不過是些打坐誦經的物件,卻有一樣東西叫人出乎意料——

屋子中央竟然高高懸挂着一張畫像!

不是什麽佛像,也不是什麽山水禪經,而是一個女子的畫像!

動情的筆觸裏,女子的背影搖曳生姿,立于蓮花間,帶着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光芒,宛若天人。

司瞳身子一顫,踉跄地後退幾步,臉色大變。

月姬亦是倒吸口冷氣,眸光驟緊。

她不過是诓司瞳解封進來,也沒想到屋子裏會是這樣一張畫像。

“原來,我說的沒錯,師傅最在乎的,真的是這間屋子裏,這張畫像上的人……”喃喃自語的聲音中,含着三分惋惜,三分妒意,更有四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月姬話還未完,旁邊的司瞳已像炸了毛的貓一般,瞪大了眼惡狠狠道:“你胡說,師傅最在乎的明明是我,才不是這畫像上的人,你少挑撥離間了!”

月姬收回目光,冷笑道:“那你說她是誰?師父又為何要騙你?他不是說這裏供奉着普度衆生的佛,佛呢,佛在哪?”

司瞳被呵問得倒退一步,身子劇顫,攥緊雙拳,看着畫中人,眸欲滴血。

是啊,師父為何要騙他?師父明明說是在這裏接受佛的洗禮,可這裏根本沒有什麽普度衆生的佛,只有一個颠倒衆生的女子!

他鎖着屋子,每日晨昏定省,不是參着什麽禪,對着什麽佛,而是對這張畫像,對着這個女子的背影!

無盡的怒火與嫉妒漫上胸腔,就在司瞳悲憤欲絕時,一旁的月姬忽然幽幽開口:

“想知道師父的心意,我倒有一個法子。”

(四)

“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無垠回到百鬼潭時,失魂落魄的,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半空中綻開朵朵幽蓮,春妖踏風而來,在他身旁施施落下,一聲嘆息:

“不用問也知你此行徒勞無功,我早說過,一切天定,非人力可改,你還是謹遵自己的使命,莫要優柔寡斷,算算時日,那一天也該到來了……”

擡袖擺擺手打斷了春妖,無垠閉上了眼,久久沒有說話,清和的面龐似乎透着深不見底的絕望。

他知道,天大地大,上窮碧落下黃泉,有些事情終歸避無可避。

赤楓林裏,風吹葉動,靜得不同尋常。

無垠左右望去,空無一人。

以往這時司瞳已歡天喜地地迎了上來,月姬竟也不知所蹤,無垠一步步往裏踏去,不知不覺走至楓林深處,剛要出聲喚人,卻是驀然僵住——

竹屋旁,一道背影靜靜而立,清冷出塵,宛若天人。

正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奢望,不敢亵渎,卻于夢中夜夜萦繞,熟悉萬分的那道背影!

無垠雙手微顫,呼吸急促,顯然還沒從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一時情難自己,心潮起伏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樣大的反應,是平日素淡持重的性子從不曾有過的,更摻雜了無盡的情愫,一絲一毫,盡數落在了“女子”手裏隐藏的鏡中,刺得她雙眸一痛。

還不待無垠顫着腳步上前,那道背影已徐徐轉過身,眸光痛徹至極點,嗓音苦澀:

“師父,你果然最在乎的是畫像上的那個人。”

無垠的腳步一頓,難以置信。

那張臉滿含委屈,正是惱恨又傷心的司瞳。

風聲愈急,吹得楓葉飒飒作響,前面還一派晴朗的長空,帶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征兆,壓抑得人心頭絕望。

“胡鬧!誰要你扮成這副模樣,屋子裏的畫像你是不是看了,是不是看了?”

一聲厲喝猛然打破這沉寂,仿若狂風暴雨襲來,無垠破天荒地發了火,風一樣地奔進竹屋查看,一出來就沖着司瞳急聲問道:

“畫像呢?畫像哪去了?你把畫像藏到哪去了?”

司瞳被吼得一震,從沒想過溫聲細語的師父會如此對他,林間一直靜觀其變的月姬此時也恰到好處地現出身形,一派渾然不知之狀,怯怯開口:“師父,師兄,這是怎麽了?”

司瞳狠狠瞪去,卻在無垠的聲聲追問下無暇顧及,只咬緊唇委屈又不甘地道:

“師父,你為什麽要騙我?畫像上的人是誰?你是不是喜歡她?”

無垠心急如焚:“畫像呢?我問你畫像呢?”

他伸出手就要向司瞳身上摸去,司瞳卻終于忍無可忍地發出一聲低吼,如紅了眼的小獸般。猛地向後一躍,渾身戾氣滿天。

他一把掏出懷中那張畫像,還不待無垠上前搶奪,便手心一震,當着無垠的面将畫像震得粉碎,然後向上一抛,漫天碎屑紛飛,如飄揚的雪花。

司瞳站在滿天碎屑下,笑得殘忍至極,負氣而妖冶,詭魅得如地獄修羅。

“不!”

無垠嘶聲凄厲:“孽徒!”,驚起飛鳥四散的怒吼中,那襲素衣攜雷霆之勢,一掌摧出,瞬間擊得司瞳飛蕩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鮮血。

無垠卻看都不看司瞳一眼,只驚慌失措地去接漫天的碎屑,素來溫和清淡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恐與絕望。

“畫像毀了,畫像毀了……”

他雙手激顫着,神似癫狂,悲痛欲絕,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被徹底毀掉,那撕心裂肺的模樣叫一旁的月姬都吓一跳,萬沒料到師父的反應會這麽大。

摔在地上的司瞳更是被震住,心跳如雷間,他這才意識到什麽,忽然慌了,不顧自己的傷勢,踉踉跄跄地站起,按着傷口掙紮到師父身邊,聲音害怕得發顫:

“師父我錯了,師父你別這樣……”

無垠卻置若罔聞,只伸手一片片地去接那碎屑,臉色慘白。

終于,他身子搖搖欲墜,頹然地跌倒在地,半天沒有說話。

司瞳已哭得泣不成聲:“師父你別這樣,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不知過了多久,無垠才緩緩擡起頭,在赤紅的楓林間望向司瞳。

他眼眸漆黑,是深入骨髓的悲痛,聲音嘶啞着一字一句:“你走吧,百鬼潭再也容不下你了!”

(五)

“從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現在,我只想讓天下來給我這個大魔頭陪葬!”

司瞳走後,人間降臨了一場大浩劫。

無垠再次見到司瞳,是在北陸南疆的三水彙合處,雲陵江上。

狂風暴雨下,大水洶湧卷起,掀起驚濤駭浪,像張着血盆大口,随時要将人吞噬的惡魔,他摧毀了房屋,淹沒了村莊,到處都是逃亡的哭喊聲,人們爬上了城牆,卻仍抵不住那不斷湧起的洪水,眼看着就要屍橫遍野。

一襲月白素衣卻在電閃雷鳴中騰雲而來,落在雲陵江上,拂袖施法,竭盡全力地阻止着那一波波湧來的洪水。

“夠了,快住手,司瞳!”

痛心疾首的厲喝中,一條惡龍在風浪間湧現,龍頭坐着一人,赫然正是幾月前被逐出百鬼潭的司瞳!

“你終于來了,我親愛的師父!”

他笑着舔舔舌頭,赤紅色的長發在風中烈烈飛揚,詭魅至極。

我司瞳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寧墜無邊地獄,不入佛眼青蓮!

就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他被師父所逐,被天地所棄,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步步爬到了魍魉淵上,在大雨中凄厲長笑,縱身一躍——

魔眼司瞳,終于真正地成魔了。

魑魅魍魉,那是百鬼潭陰氣最重的地方,鬼火萬丈的深淵,封印着無數惡靈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惡不赦之人,死後連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淵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長,慢慢耗盡沖天怨氣。

而司瞳,便是無父無母,生于魍魉淵底,由不計其數的怨氣彙聚而成的魔。

小小的嬰孩,被沖天的煞氣籠罩着,在淵底發出了第一聲啼哭,落在了無意路過的無垠耳裏,從此牽絆而生。

無垠不顧百鬼潭其他人的勸說,将司瞳帶回去收養。

司瞳身上與生俱來就帶着滔天魔性,無垠便教他佛法,授他經文,十年如一日地撫養與教化他,将他身上的魔性一點點壓制下來。

但魔性天成,即使有了佛心無垠,司瞳在起初時也還會時不時地發作,那時的他極為痛苦,血紅着雙眼,像有什麽在身體裏竄動,撩撥得他直想毀天滅地。

每到那時,無垠都會緊緊抱住他,聽他倒吸着冷氣,在耳邊痛不欲生:

“師父,我好難受啊,好難受啊……”

聲聲凄喚中,無垠總會一邊轉動着佛珠,一邊急念着金剛經,有時被司瞳咬得肩頭鮮血四湧也不停住,直到那一波翻湧的魔性徹底平息下去。

就這樣,師徒倆相伴了幾百年,沒有無垠,司瞳早就成了魔。

但也就是無垠,從魍魉淵底拉回司瞳,又親手将司瞳再次推下了魍魉淵。

世上唯一不視他為異類的那個人不在了,司瞳最後一絲顧忌也沒有了,他無需再苦苦支撐,壓抑百年的魔性終于徹底爆發,在淵底的厲鬼惡魂裏沖天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就在那個雨夜,司瞳成了大魔頭,渾身戾氣,率領着魍魉淵下的惡魂沖破結界封印,逃出百鬼潭,流竄人間,掀起血雨腥風,為人間帶去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浩劫。

赤紅的長發在大風中烈烈飛揚,司瞳口吐地獄烈火,一個個村落殺去,一座座城池燒去,攪得人間哀鴻遍野,直到他騎着惡龍,率領着厲鬼們來到了北陸南疆的三水彙合處,雲陵江。

滔天的洪水中,無垠終于現身了。

月白的素衣周旋在驚濤駭浪間,阻止着一波又一波洶湧襲來的洪水,大風吹得他衣袍鼓動,那張清俊的臉上是不盡的堅持與悲憫,禪光佛心,卻到底抵不住魔高一丈,只能是蜉蝣撼樹,引得司瞳身後的一衆妖魔鬼怪哈哈大笑,笑得尖銳:

“老畜生,妄想與我們大王鬥,簡直不自量力!”

笑聲還未揚起,卻是戛然而止,司瞳一只手閃電般穿透那個厲鬼的胸膛,然後在所有噤若寒蟬的目光下,若無其事地抽出來,将血淋淋的五指放在嘴邊,一根根舔過,音調緩慢而詭魅:

“我是他一手帶大的,你罵他是老畜生,那我又是什麽?”

大風吹起他的赤發,那張俊美無雙的臉透着妖冶至極的邪氣,額間兩片血蓮一閃一閃,在狂風暴雨間散發着地獄般的光芒。

無垠閉上眼,不忍再看——兩片,司瞳額間已長出兩片血蓮,再要如此興風作浪下去,那一天就已經不遠了……

“司瞳,收手吧!”

飽含悲憫的聲音響徹在天地間,絕望得深入骨髓。

坐在惡龍上的那個魔卻像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仰天長笑,笑得赤發飛揚,凄厲到字字泣血:

“從前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可現在,我只想讓天下人來給我這個大魔頭陪葬!”

(六)

“我親愛的師父,你也是來送我下地獄的嗎?”

月姬的死狀極其凄慘。

她的四肢被司瞳硬生生掰斷,做成了兩柄劇毒無比的蠍子鈎,軀幹被挂在司瞳的魔軍旗幟上,随厲鬼們的腳步招搖過市地一處處殺去。

那日無垠差點失手被擒,所幸是春妖與月姬及時趕到,将他救回了百鬼潭,但月姬卻為了師父被厲鬼們拖住,落去司瞳手中。

等到無垠得到消息時,月姬已經身首異處,天地間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除卻春妖管制的百鬼潭外,其餘或殲或收,盡皆加入了司瞳的魔軍一行,聲勢愈發浩大。

司瞳額間的血蓮已經長成了四片,昆侖鏡裏,他坐着惡龍,身後的厲鬼們搖着魔軍的旗幟,上面挂着月姬血肉模糊的屍身,一處處掠去,洪水烈火,直殺得人間風雲變色。

昆侖鏡外的無垠看得煞白了臉,百鬼潭其餘人更是倒吸口冷氣,齊齊看向潭主春妖。

春妖一拂袖,朝着無垠直直伸出手,語氣裏含着難得的愠怒:

“五色血蓮即将聚合,你還在等什麽?佛珠呢?”

無垠擡起頭,臉色慘白,卻是抿緊了唇,不言不語,似一尊坐化的佛像。

春妖勃然大怒,藍光大作間伸手向無垠懷裏探去,不由分說地掏出那顆佛珠,狠狠道:

“你下不了手,便由我們來替你斬妖除魔!”

聲音久久回蕩在百鬼潭裏,這場最後的決戰,終是一觸即發!

百鳥之王烏裳、孔雀公子孔瀾、上古饕餮千夜、萬蓮之主薛連、酒君東籬、戰神小山、繭人一族、碧丞孔七……連天上的妙棋靈君齊靈子也被驚動,不在四處躲着谛聽,而是與他共同奔赴百鬼潭,随潭主春妖齊心協力地趕往人間,打響一場除魔決戰。

他們分作三批,一批由春妖齊靈子領頭,一批由烏裳孔瀾領頭,一批由小山孔七領頭。

千夜薛連與碧丞繭兒兩對夫妻,一對随了烏裳夫婦,一對随了小山孔七,而地藏王座下的谛聽自然是別扭地跟了齊靈子的隊伍,嘴裏還嘟囔着:“你欠我許多,可別想着一死百了,三千年的等待,別妄想一筆勾銷!”

齊靈子撓撓耳朵,佯裝沒聽見,轉過身卻是彎了唇角,眸光閃動。 “阿七別怕,跟着我,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小山拎着兩個大銅捶,中氣十足,虎虎生威。

她身旁的孔七一襲白衣,眉目如畫,此刻卻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山:

“雖然我的力氣沒有你大,打架也沒有你厲害,但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他不動聲色地上前,白衣掩住了小山,墨發飛揚。

“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便好。”

大戰四起,惡魂如潮水般湧來,百鬼潭的人馬陣勢浩蕩,揮劍楊戟,将司瞳的魔軍打得落花流水,一退再退。

他們旗開得勝,趁勝追擊,最終三批人馬于雲陵江彙合,在春妖的帶頭下,迎來了與司瞳的正面交鋒。

波瀾壯闊的江面上,司瞳倚在惡龍上,長發赤紅,血蓮閃爍,面對春妖率領的百鬼潭大軍,神态慵懶而不屑一顧,只是舔了舔舌頭,透出一絲興奮莫名的殺氣。

卻是轉眸望見了人群裏的那襲素衣,四目相接時,司瞳的眸光驀然染了凄色,他長笑一聲,笑得無盡哀涼:

“我親愛的師父,你也是來親自送我下地獄的嗎?”

話音一落,司瞳便陡然站起,赤發暴漲,揚手一揮,掀起驚濤駭浪,翻湧着朝百鬼潭的千軍萬馬打去。

大風烈烈,天地變色。

春妖掠飛而出,将懷裏佛珠祭出,用力一扯,高高抛向衆人:“爾等接住了!”

烏裳、孔瀾、千夜、薛連、小山、孔七、齊靈、谛聽……數十道身影在同時如厲箭般射出,各自于半空中接住一顆佛珠,擺陣誅妖,開始如預先演練過一樣——

合力誅殺司瞳!

地下的無垠瞬間慘白了臉,仰起頭顫抖着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站在惡龍頭上的司瞳一甩紅袍,眸光驀厲,額間的血蓮赤光大作,眼見着就要蜿蜒出第五片,他渾身的戾氣也在霎那達到了頂峰,聲音穿透電閃雷鳴,凄厲地響徹在天地間——

“我既不容于世,便叫我天誅地滅,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不得超生吧!”

否則,諸天神佛,就等着我一一殺去,連根拔起吧!

(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可他卻做不到無情無心。”

“你當真什麽也不怕嗎?”

“怕?我當然有怕的東西。”

“你怕什麽?”

“我不怕毒蛇猛獸,不怕打雷閃電,不怕因果報應,不怕衆叛親離,甚至不怕死。”

“我什麽都不怕,只怕和師父分開。”

師父,他們總說你是佛,我是魔,待到黃土白骨,你定是要飛升九重天的,我卻不想下地獄——

因為,我不想和師父分開,不想孤零零一個人。

耀眼的佛光四射開去,困在中央的司瞳痛不欲生,嘶聲長嚎。

他額間的血蓮已綻開了五片,魔性被徹底引出,沉寂在體內幾百年的魔意終是蘇醒——

五色妖魔,重現人間,就等這一刻了!

司瞳在佛光陣中痛得撕心裂肺,魂魄被生生拉扯,仰頭一聲凄厲:

“師父,我不想下地獄——”

我不想下地獄,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什麽都不怕,只怕和師父分開……

無數聲音交織在無垠耳邊,他眼前忽然浮現出司瞳曾縮在他懷裏的模樣,乖戾而倔強,在漫天飛舞的紅楓間,像個豎起渾身尖刺的小獸,斬釘截鐵得不容置疑:

“總之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陪師父一輩子的人。”

天地間忽然響起一聲長嘯,人群裏的那襲素衣一拂袖,在千鈞一發之際,縱身飛起,闖入了佛光陣中,接住了遍體鱗傷,只差最後一擊就将魂飛魄散的司瞳。

“無垠,快回來,你瘋了麽!”

春妖一下收了手,厲聲大吼。

陣法頓亂,所有人措手不及,半空中的無垠抱緊司瞳,亂發糾纏,在大風中對上司瞳激動的眼眸,忽然笑了。

瘋了?是的,他瘋了,早就瘋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可他卻做不到無情無心,能眼睜睜看着一手帶大的徒兒被打得魂飛魄散,徹底毀滅在世間。

“不!”

春妖失色察覺,還來不及阻止,陣中的無垠已經一把按住司瞳,在所有人的震愕目光下,義無反顧地對着他欺身吻了下去。

雙唇緊貼,魔性激蕩,一下下碰撞着佛光陣——

無垠竟是在将司瞳體內的魔性度到自己身上,他竟是想代他承載五色妖魔,代他魂飛魄散!

天地飛沙走石,風雲變色。

所有人齊齊驚呼,卻被大風阻得無法靠近,一片混亂中,人們頭頂的烏雲割裂開來,一道白光從天而降,蓮花座徐徐落下,聖潔的光芒灑滿大地。

時間像靜止一樣,所有人都睜大了眼,仰望着空中那個端莊慈祥的身影。

她坐于蓮花座上,手持淨瓶楊柳,是能将世間一切污濁邪惡都淨化的所在。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她是佛,是大慈大悲的佛,是普救衆生的觀音。

亦是無垠每日晨昏定省,虔誠以對,癡癡仰望的畫像中的那道背影。

(八)

“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如今天下有難,我要你去替黎民蒼生做一件事,你可願意?”

佛心無垠,無體無形,原本只是觀音淨瓶裏的一滴甘露。

他從楊柳上墜落,落在了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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