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這一夜，魏無羨難得失眠，既沒寄情于游戲，也沒心思找個電影看。上半夜，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麻木地盯着天花板。下半夜，輾轉反側，若不是紅木床質量太好，恐怕都要被他滾塌了。

膽小鬼，既然當初敢下這個決定，就該知道結果。是你耐不住性子，非要主動把魔鬼招惹出來，如今怎麽着，不正遂了心願。怕了？

怕，是真怕。比刀架在脖子上槍怼到心口，或是孤身一人沖進爆炸現場，都還要害怕。那種肉眼可見的危險，怕在表面。而靈魂深處的恐懼，才能刻到骨子裏，一碰到，就會觸發控制不住的生理反應。

這世上什麽最可怕？不是已知，當然是未知。一個不知道姓名，沒見過長相，更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自己何時招惹過的冤家，這麽多年，如影随形陰魂不散，用他藏在黑暗裏，一步一步不着痕跡的棋，和那句反反複複像要釘在他心裏的話，将魏無羨籠罩在無邊無際，看不清摸不着的惶恐中，掙不開逃不脫。

一樁樁一件件，用他承諾的方式，幾乎就要将魏無羨打造成下一個溫若寒。若他不是他，恐怕真的就要如那人所願。

江澄無數遍問過他，這步棋有必要嗎？

他列舉種種證據，将那人說得心服口服，順便也給自己洗了腦。我這是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十年時間，該收網了。市局裏的蛀蟲，再不挑出來，恐怕誰都沒好日子過。我TM的都要混成集團接班人了，再不動手，溫氏更名成魏氏怎麽辦？

這種催眠一度十分有效，仿佛心底那從未敢跟任何人透露半句的隐秘心思，也被成功的壓了下去。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之所以不得不以假死藏匿，挑起所有的矛盾，美其名曰是為了懲惡揚善速戰速決。而實際上，就是因為他太害怕了，怕再等下去，那個魔鬼的預言就會成為現實。他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耗子，他要主動出擊，将鬼引出來，抓進去。可現在，鬼來了，他有本事抓到嗎？

“你得到全世界，我得到你。”每一回地位的提升，權利的擴大，這句魔咒如約而至。

你他娘的是誰，你要得到誰。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潔身自好守身如玉。你究竟是人是鬼，不說拉倒，可你他媽是個男的還是女的啊？

禁不住的心慌與冷汗一波波襲來，不能再縱容自己胡思亂想下去。魏無羨翻身起床，晃了晃昏沉的大腦。思索不了什麽正經事，不如裝作良心發現，知恩圖報，給收留他的冤大頭搗鼓一頓像樣的早餐。

于是，十五分鐘之後，沉睡中的藍二少爺被猝然間響起的尖銳火警生生從好眠中驚醒。

藍忘機迅速起身，幾個健步沖到廚房，入眼便是被裝在棚頂的自動噴水滅火系統澆成落湯雞的人，和竈臺上已經看不出是肉還是雞蛋的兩大塊黑黢黢的焦炭。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急促的門鈴聲和管家焦灼的呼喊聲。

藍忘機即刻到最近的房間随手扯了件毛毯，跑回來裹在也不知道是吓呆了還是淋傻了的人身上。又以最快的速度隔着大門，反複保證沒事，勸退了負責任的管家與保安。轉身回到廚房，那人依然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一動沒動，毛毯濕噠噠的掉到地上。

“你，沒事吧？”藍忘機想要伸手幫忙，卻不知道該碰哪裏。“受傷了嗎？燙到了？還是嗆到了？”

魏無羨眨了眨眼，從懵B狀态中回神，四下瞅了瞅原本窗明幾淨，如今一塌糊塗的廚房。倏忽低頭，極其難為情地商量：“藍湛，那個，你這廚房挺貴的吧？我慢慢賠，行不行？”

藍忘機終于松了一口氣，還有心思想這些，估計是沒受傷。

“以後晚上餓了，可以随時喊我。”藍忘機沒接那人不着調的話，轉而囑咐道。“快去洗個澡吧，別感冒了，這裏我收拾。”

“哦。”魏無羨撿起滴答水的毯子，蒙到身上，灰溜溜地小跑回房間，一路上頭都沒好意思擡一下。

藍忘機哭笑不得，回身，卻看到一片狼藉的操作臺上，擺着一盒那人平時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蔬菜沙拉。

……

原來，那人不是餓了。

藍忘機心口一道陌生的暖流淌過，溫吞吞的，稍縱即逝。來無影去無蹤，他自己也不知道，代表了什麽。

魏無羨洗完澡才想起來，身上的睡衣是藍湛的，已經濕得沒法穿了，而他自己那套運動服，昨晚順手仍在浴缸裏，還沒來得及撈進洗衣機。

之前，他讓自己消失在爆炸現場，沒什麽閑情逸致帶旅行箱。況且，他和江澄兩個糙老爺們，這些生活計劃幾乎沒想過。好在住在公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江澄櫃子裏少得可憐的破衣爛衫足夠了。可現在，怎麽辦？

魏無羨拉開衣櫃，關上，又打開，再關上。滿櫃子白茫茫的新衣褲，連睡衣都是簇新的，一瞅标牌價格，咽下的口水差點兒把自己嗆到。魏無羨對于幾分鐘前自己信誓旦旦賠人家廚房的雄心壯志，頓時有些後悔，估計把他賣百八十個來回也賠不起。

藍湛不像那麽小氣的人，不會跟我計較的吧？不自量力的作禍精打算仗着臉皮厚，恬不知恥地當縮頭烏龜。

最後，魏無羨随意裹着浴袍，胡亂擦過的頭發還滴着水，沒臉沒皮地走了出去。既然沒錢賠，總該嘴甜點兒哄人吧。

藍忘機收拾得很麻利，臺面上基本利索，此時正蹲在地上，用小抹布清理着積水。聽到腳步聲，倏地擡頭，這個角度，正好從那人松松垮垮的浴袍中隐隐約約瞥到春光無限。

魏無羨是個白皙的底子，這麽多年風吹日曬，磨砺起來的只是老爺們性子，光潔柔嫩的皮膚白紅，紅了又白，除了掩起來的各種疤痕，大體上一點兒也沒有摸爬滾打的粗糙模樣，稱得上天生麗質天賦異禀。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

藍忘機慌忙低頭，他自己周正守禮慣了，又一向獨來獨往獨住，就連在美利堅花花世界讀書那幾年，也過得跟和尚似的，從沒見過這麽衣衫不整的同性。當然，異性更沒有。藍忘機沒來由的有些羞惱，開口說：“你，把衣服好好穿上。”

魏無羨本就心虛，準備讨好抵債的甜言蜜語被藍忘機這一句堵在了喉嚨裏。赧然半晌，有些委屈地輕聲抱怨：“我這不是沒衣服嗎。”他還好意思委屈，他還有臉抱怨，關鍵還真好用。藍忘機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怕這人敏感誤會，無聲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小抹布，站了起來。強忍着自己沒收拾完渾身不舒服的潔癖，匆匆洗了手，将魏無羨領回客房裏。

“這套，行嗎？”藍忘機拿起第三套米白色的家居服，問道。

魏無羨仍舊搖頭。

“那，這個？”藍忘機又指了指襯衫。

魏無羨除了搖頭就是搖頭。

藍二少爺也是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雖然自理能力超強，也沒伺候過人，更沒伺候過這麽難伺候的爺。一時摸不清那人喜好，是嫌太素了，不好看？

魏無羨見藍忘機神色嚴肅，眉頭皺出一座小山來，好像要解決什麽了不得的曠世難題似的。沒良心的搗蛋鬼登時心情好起來，一夜沒睡的昏漲感都消減了幾分。眨巴眨巴黠光直冒的桃花眼，開始胡說八道：“藍湛，你家這麽熱，我還費勁穿什麽，浪費這麽貴的衣服。你快上班去吧，你走了我就脫光了，最舒服。”

藍忘機一貫冷得碧波無痕靜得風過無浪的水平面一樣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崩塌裂開了。脫光？在他家裏？那畫面，不能想。飽讀詩書的藍二公子耳尖騰地紅了，快步走出房間，五秒鐘之後，手持一把大剪刀回來。将櫃子中三件襯衫兩條褲子一套真絲睡衣兩套棉麻家居服的标簽一股腦剪了下來，怼到那人手裏。

“不貴，我哥買的，不穿浪費了。不熱，家裏不熱，你自己選，我走了。今早來不及了，一會兒我讓管家把早飯買回來放在門口，你記得取。我走了，嗯，走了。”

“藍湛，真不用，我一個大男人那麽講究幹嘛，光，着，真，挺，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無羨看着藍忘機幾乎稱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這人怎麽這麽好逗呢，不會是從八股文時代穿越過來的老先生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