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鳳凰的呼嚕聲還是和以前一樣,如同吹哨子的哨鳴,時不時地響一下。

相裏飛盧再擡起眼,望見桌上的鳳凰窩也不見了,或許是被容儀用什麽法器收了起來。

他略微一動,将手輕輕抽出來,他的呼嚕聲就立刻停止了,被打擾了似的不滿地哼哼了幾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

房內很安靜,青月鎮人把最好的炭火都供給他們,爐火燒得裏面暖洋洋的,被鳳凰盤踞的地方跟着增生起洋洋暖意,合着花香與檀香,萦繞鼻尖。

外邊隐約有神官巡守的腳步聲,壓低聲音的談話。

相裏飛盧用另一手輕輕托着這鳳凰,動作放輕,緩緩站起身來。

他單手抱着他,懷裏毛茸茸的鳳凰在夢裏感應到熱氣流散,很有緊迫感地往他懷裏緊了緊,優雅修長的脖子卷過來,繞着他的肩膀挂住了。

他起身往床邊走去,動作很輕地想要把他從自己身上摘下來。

鳳凰的毛輕軟柔順,還有點滑,一捋就下來了,挂不住,可他一拂開他,他就又迷迷瞪瞪地伸長脖子卷上來。

相裏飛盧垂下眼,耐心地和這只鳳凰做着鬥争,想把他放到床上去。到最後卻見到容儀似乎是不耐煩,或者壓不住——他總是被他推下來。

下一刻,相裏飛盧懷裏一沉,容儀瞬間變回了人身,少年柔軟的胳膊就環住了他的脖子,帶着他一起滾進了榻裏。

相裏飛盧單膝跪在榻上,勉強穩住了身形,沒被他扯得摔進去,容儀卻迷迷糊糊有些清醒了。

他半睜眼睛瞧了他一眼,勉強伸了個懶腰,嘀咕了一聲:“床上是好睡些,你也過來吧。”

他這句話裏帶着他習以為常的語氣,略微的漫不經心和高高在上,是明行的語氣。

相裏飛盧被他拽着,僵硬着身體躺在了他身邊。

容儀在夢裏嘆了口氣,裹着被子摸索着溫暖所在,擠着擠着又進了他懷裏,手仍然攀着他的脖子,臉頰貼上他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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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儀的臉頰微微有些涼,肌膚輕軟,細如凝脂。

床帳這一方通紅窄小的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輕和軟,溫暖跳動的燭光,身邊人輕緩的呼吸。

興許是太過舒适安逸,困倦在這一剎那間洶湧而至,相裏飛盧也在這一剎那控制不住地阖上了眼。

他隐約間有個念頭浮現,不知這鳳凰是否又用了類似催眠術之類的法術,但是這個念頭沒轉完,他已經陷入了深眠。

臉頰貼着臉頰,指尖貼着指尖,是全然的安穩。這種大膽而毫無防備的觸碰,他從前不習慣,而今也只能慢慢習慣。

只有容儀這裏他沒來查看過,明行所在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日夜不休了,前有耗費法力為王城做結界,後邊又是催動法力做藥、做鳳凰窩,再是巡檢神官塢上下,一直沒有休息的機會。

外邊水汽彌漫,他手腕上的傷痕依然隐隐作痛,在夢裏也不放過他。

那道傷被相裏鴻發現了,拿來了藥草,催動法力給他治,只是明行業力太強,每次眼見着傷口就要長好,停止施法後,傷口又會瞬間破裂滲血,只能拿紗布纏起來。

相裏鴻問他是怎麽回事,他只說:“是過來之前,一次除妖時不小心落下的傷。”

他又夢見那個黑暗裏的自己,只是這次他不再坐在暗處,那懷裏的鳥兒不知去向。

他擡頭看天空,只看見黑洞洞的天幕,星辰如鬥,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格外遙遠。只有那種陰暗是讓人心悸的,如同死亡的寂靜,天像是沉沉覆合的棺材板,天地間除了他以外,空無一物。

他最後夢見的是一個聲音,不屬于他熟悉的任何人,這聲音陰冷幽深,男女莫辨,吃吃地笑:“相裏飛盧,孔雀大明王已死,從今往後無人為你護法,從前你姜國固若金湯,如今你茕茕孑立,能耐我何!”

他下意識地知道自己被魇住了。

他法力損耗嚴重,又不曾設防,在夢裏凝神屏息,想要對抗那股趁虛而入的妖力,但是沒等他聚起氣來,卻又聽見了那聲音凄厲的尖叫:“鳳凰——這裏,怎麽會有鳳凰——”

相裏飛盧身上一輕,靈态清明過來,猛然從床上翻身坐起,已經是一身冷汗,烏黑的額發微微濡濕。

容儀還抱着他一條胳膊,不滿意地蹭了蹭,聲音沙啞軟糯:“怎麽了?”

外邊忽而傳來敲門聲:“大師?大師?大師您在嗎,請趕緊出來一下,出事了!相裏鴻大人那邊出事了!”

神官點火,外邊剎那間燈火通明,腳步聲如鼓點,他一起身,容儀因為抱着他的胳膊的原因,被拽着在床上滾了滾,這下終于醒了:“你不陪我睡覺了嗎?”

容儀看了他兩眼,忽而皺起眉,伸手要碰他的眉心:“你印堂有暗青色,帶着鬼氣,你剛剛被鬼侵入神識了?”

相裏飛盧行色匆匆,下意識地揮開他的手:“沒事。”

待容儀歪過腦袋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不對,只能盡量溫聲補了一句:“上神請好好休息。”

他提起青月劍,匆匆出了門。

“師父呢?”相裏飛盧聲音沉穩,不帶任何情緒,越到這個時候,他越是要沉穩鎮定,“怎麽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神官中那個瘦小的孩子瑟瑟發抖,強忍着眼淚給他指:“相裏大人沒事,但是師娘……”

庭院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雨勢變大了,相裏鴻半跪在地上,一手拄着拐杖,拐杖深深地插入泥土裏,指節發抖、泛白,另一手抱着懷裏已經失去氣息的女人。

女人面色驚恐,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血已經流幹了,草地裏只有幾縷淡紅的血跡,淡得幾乎看不清。她看起來瘦小而孱弱,無處不透着安靜和娴雅。

相裏飛盧只與她幾面之緣,只記得她總是多病,還有看向他與容儀時好奇又略帶羞澀的笑。

相裏飛盧也沒有說話,他只是站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随後有人送傘上來,他接過了,俯身半跪下來,替相裏鴻擋在頭頂。

相裏鴻渾身濕透,連睫毛上都沾滿了雨水,相裏飛盧放下傘要扶他,被他甩開了。

相裏鴻忽而變了臉色,他拄着拐杖勉強地站起來,聲音喑啞難聽:“不,我還能走——我自己走!”

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忽而整個人往下摔。

如同一尊被雨水沖刷的泥像,終于在此刻崩破、流散。

旁邊神官們趕緊沖上來扶住他。

“送相裏大人回房,先将夫人屍體收斂了。其餘人,繼續呆在該在的地方,這件事亦不要聲張,免得大家憂心。”

衆神官俯身低頭:“是。”

相裏飛盧擡起眼,靜靜地看着相裏鴻的背影——如非骨病,需要拄拐,相裏鴻其實還在壯年,只是此時此刻,他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

從前他無法想象他老去的樣子,如同所有孩童都無法想象父親的形象随着歲月慢慢垮塌。

在他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走過佛塔的青石長階前,已經有人牽着他的手,帶他看過都城長夜,萬家燈火,帶他提劍以觀山河,将萬民都擋在他們身後。

當他第一次踏上佛塔頂端,看見城樓上禁軍的火光,佛塔下的街市喧鬧,那一剎那他就理解了這種心情——這種保護是不講道理的。

他是俗人,這一輩子他都将是俗人,無法成佛,因為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心已經有了最深切的挂礙。

大雨澆透,衣衫盡濕。

——如果他剛剛醒着。

——如果他反應再快一些,不被那鬼魇住。

這一切,是否還有改變的餘地?

“這是你的傘嗎?和上次的不一樣。”

衆人散去後,他聽見身後少年人的聲音。

容儀睡醒了跑出來,正蹲在地上,端詳那把神官遞來的雨傘。

他不關心這庭院裏剛剛發生的一切,他眼裏只有他覺得好玩有趣的東西。

人間會在傘這種避雨的東西上,畫上各種各樣的花紋,這讓他覺得很新奇。

相裏飛盧剛帶着他來青月鎮時,所帶的是一把白底點墨江山的紙傘,現在這一把卻是正紅的。

容儀喜歡這種紅色,這種紅色能刺破青月鎮潮濕陰暗的青色,他已觀察到這是用來躲雨的東西,因為人不會避水,但是他還是把它拾了起來,問他:“這是幹什麽用的?如果是避雨用,為何你不用它來擋雨呢?如果也可以像你一樣不躲雨,那麽又是為何,這麽多人用傘呢?”

“不躲雨,會冷,上神。”相裏飛盧過了很久才回答他,他蒼翠的眼底映照着他的影子,那聲音很輕。“人有生老病死。”

雨水浸染他的肩頭,玄色的衣襟上多出一大片水色。

“那麽雨會讓人老。”容儀也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你的師父變老了,他的壽數在縮短。”

他又歪頭看他:“可是你沒有。”

“不會,上神,雨不會讓人變老。”相裏飛盧說,“他會讓人生病。”

“我明白了。”

容儀直起身,将手裏的傘拉直打開,讓紅色覆蓋滿眼。

他忽而靠近了,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指節,将拿把傘舉過他頭頂:“我給你打傘,你不要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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