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小修)

相裏鴻是在深夜醒來的。

彼時相裏飛盧翻閱古籍到深夜,揉了揉熬得微紅的眼,起身熬藥。

這藥他是從前些天開始熬的。

青月鎮人的骨病好得差不多了,這藥只有他一人飲用。

醒神草和斷脈藤熬出來的藥,可以以封脈絕氣為代價,吊着精神,維護法力。

他将那濃黑的苦藥一飲而盡,站起身時因為視線不穩而晃了晃,随後問外邊人道:“這一班值夜的回來了麽?”

“都回來了,大師。”

“派人給容公子送的水果點心,都送到了麽?”

“都送到了,只是容公子說……”

神官嘴巴動了動,兩條眉毛纏在一起,努力憋着笑,“還是那句話,一定要您親手回去喂他吃,他才肯吃。”

“什麽時候的事了?”

相裏飛盧擡起眼,往外面看去。

已經很晚了,他一忙起來不知時辰,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雨聲依舊,燈花哔剝作響。

那檐下的水聲時有時無,穩定、恒長地陪伴了他一整夜。

神官跟着往外邊看去,說道:“好幾個時辰前的事了,小公子餓着肚子睡了吧。”

相裏飛盧瞥了他一眼,蒼翠的眼底不帶任何情緒,只是顯得銳利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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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就是一雙看破神魔的眼睛,神官對上這雙眼時,便曉得自己那點心思被看穿了,幹脆也不再掩飾:“您也回去睡吧,休息一下,是藥三分毒,神仙也熬不住的。”

青月鎮人都在擔心他。

他雖然是修行人,體質比一般人要好,但是縱然是鐵打的身軀,也熬不住累日案牍勞形。

相裏飛盧合上案卷,伸手揉了揉眉心:“那麽我回去看看他……順便巡視一下。”

他一站起來,袖子裏的紙條跟着輕輕晃了一下,如同上回的羽毛一樣,要搔不搔地戳在他傷痕處,帶來一種迷蒙的疼和癢。

他站起身。

神官跟在他身邊,送了好幾把新傘過來。

他拿起一把紅的,剛要撐開踏入雨幕,卻見到雨幕中忽而緩緩駛來一雙人影,一個坐着輪椅,形容憔悴,另一個正推着輪椅上的人緩緩而來。

相裏飛盧認出來人,停下腳步:“師父?”

他皺起眉:“您醒來了?您尚未修養好,怎麽現在就出來了?”

“好與不好,也就這樣了。是我自己不争氣。”

相裏鴻坐在輪椅上,又咳嗽了幾聲,搖搖頭制止旁邊人想來扶他的行為,自己推着輪椅往裏邊走去,“陣法如何了?我是不是打擾了你休息?你該睡了。”

他的語氣有些急切,也仿佛是避而不談某些傷痕。

“無妨,我只是……想出去巡視一番,師父醒來了是好事。”

相裏飛盧接手神官,單手扶上他的輪椅,調轉了方向,往室內緩緩推去,“我在您之前的陣法基礎上,加了一些東西……”

相裏飛盧另一手把傘收了,交回給神官保管,談論的聲音漸漸遠去。

庭院裏再度恢複寂靜,只剩下淅瀝的雨聲。

兩個神官彙合了,一人一邊守着門口,左邊的低頭抱着那一堆傘。

他先回頭看了看內室的兩人,再轉頭看向漆黑的雨幕:“從前相裏大人就是這樣。”

“哪樣?”

“夫人熬了粥等他回去喝,也總是有別的事來打擾。”神官喃喃說,“夫人生病也是,相裏大人答應了回去看,也總是一推再推,推到深夜,聽青月女說,多數時間夫人都睡着了。他們夫妻感情好,可一月下來說話的時間,還沒有跟我們說的時間多。”

“原來你說大人。”另一個神官也附和了幾句。

“不然呢?還是你想說……大師也這樣?”

“大師……也确實這樣啊。”另一個神官唏噓了片刻,“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什麽樣的徒弟。”

雨傘仍被收起來放在角落,房檐雨珠墜成線,飛白的一片,激起一陣白茫茫涼氣。

天色由暗到明,又由明到暗,書房裏的細碎交談終于暫緩。

是相裏鴻停下了話頭,他臉色憔悴,卻皺着眉頭看向相裏飛盧的袖子:“此事不提,你先回去休息吧。”

相裏飛盧恍然未覺他說的是什麽,他堅持:“我還是覺得,那三人不能這麽早放,師父。”

他話音剛落,相裏鴻忽而一把扯過他的袖子,随後收回手——手掌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一片鮮紅刺目。

相裏飛盧手腕的傷痕再度開裂,血已經順着袖口往下滾落,只是因為青月鎮潮氣太重,他居然沒有察覺。

“放不放的,都沒什麽要緊。”相裏鴻看着手掌上的血跡,沉聲問道:“你給自己用藥了?”

相裏飛盧沒有說話。

“能夠維持身體運轉,卻氣血倒行,折損修為。”相裏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這是在飲鸩止渴。”

相裏飛盧低聲說:“師父……”

“你回去吧。”相裏鴻疲憊地閉上眼睛,“你也該去看看小容公子了。”

“不用,他那邊沒關系。”相裏飛盧說。

“不會沒有關系,我也不是單勸你休息。身邊有一個人,就抓緊他,不要等到錯過……”

相裏鴻搖頭,勉強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不要和我……和我一樣。這話不吉利,我不說。不過萬一哪天,小容公子被別人搶走了,你就等着看吧。”

容儀在房門前坐下,擡頭看雨。

和他剛來姜國時一樣,也不去別的地方。

因為之前發生的事情,神官塢裏住着的人們再次進行了一次壓縮整合,彼此看護,這一次層空了出來,只剩下他和相裏飛盧。

門檻是冰涼的,底下的木紋裏嵌了潮氣,他能看見這潮氣裏藏着數不清的木氣,有青苔和綠芽壓抑在此,想要依附水生長出來。

這些東西比塵埃更加細微,也比蜉蝣更加脆弱,這些微小的生命幾乎從未存在過,在日落時最寒涼的時候冒出來,随後被掃撒侍女輕輕地掃掉,就此泯滅無痕。

有幾個神官路過,向他問好,叫他:“容公子。”

問他有什麽事情吩咐,容儀也只是搖搖頭,托腮說:“沒有事,我在等佛子回來。”

那些人也就笑一笑走了。

後邊到了晚上,神官塢沉寂下來,沒有人再上來了。

寒夜帶着霜沉降下來,容儀呼出一口氣,白汽悠悠往上漂浮,他就跟着往上看,天上的玄武壁水貐星亮着。這星光照耀之地,都屬太陰界。

他忽而想到天上的明王們也都和軍荼利大明王一樣,在看着他。

他又站起身來到桌邊,提筆寫信,沒什麽規矩和章法地亂塗抹一番,将近日的生活都告訴他們。

畫一個木棍人,手裏一把劍,這是相裏飛盧和他的青月劍。

再畫木棍人肩頭蹲一只鳥,那便是他養着他。

再一盞燈,一個人,一只蹲着的鳳凰,那就是他等他回來喂自己。

而他很喜歡看他養姜國人的樣子,也願意等他,因為那樣的相裏飛盧比燈光更溫暖。

容儀花了點時間畫這些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從傍晚畫到深夜。

相裏飛盧仍然沒有回來。

因為不被允許用法術的原因,他只暗暗想着,希望明日來一只迷路的青鳥,順便幫他把信送去梵天。

他是明行,有求必應。

容儀剛剛将信紙塞回自己的儲物戒,就聽見外邊傳來壓低聲音的争論。

“還給我。”

“你可以走,但這些東西,閣下一日不說出用途,我們便一日不會歸還。”

“是啊,從未見過這樣的法器……仿佛邪術所用,你不說清楚,我們怎麽還你?”

容儀循着聲音,從閣樓上探出頭往下看。

庭院裏,蘭刑嘴唇緊珉,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抓住神官手中的鐵箱子,肩上已經覆蓋了一層水霧。他的力氣不大,抓着箱子的手青筋暴起,瘦削白皙。

他被關押了一段時間,烏黑的衣衫也破了,頭發也散了,看起來更加單薄脆弱,身上陰冷而沉默的氣息卻更甚于從前。

旁邊人小聲提醒神官:“小心些,此人手中那把素銀劍很厲害,能與大師過兩招。”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他手裏的那把素銀劍。

但是很奇怪,蘭刑此刻緊緊握着那把劍,盡管他另一只手幾乎已經用盡全力,讓人感覺他的骨節都要繃斷,他仍然沒有要出劍的意思。

“我自然會走。”他的聲音裏透着一種壓抑的平順,說話的語速也很慢,“東西還我,我從此不再踏入你們青月鎮半步。”

“青月鎮方圓百裏都已經沒有人家了,你離開青月鎮,要往哪裏去?”

那神官仍是不信,堅持着不放。

“我有地方可去。”蘭刑仍然說得很慢,漆黑的眼底暗流湧動,“不會再來。”

神官啞然。

這一剎那,鐵箱終于動了動,蘭刑單手撐着拖住了這個鐵箱子,手間已經勒出了深紅色的印子。

他挺直脊背,帶着這口沉重的鐵箱,微微晃動着往外走,目不斜視。

他總是在要他這口箱子,帶着某種有病一樣的執拗。

很少有人能将脊背挺得像他那樣直,大雨中,他的衣襟、頭發都已經被雨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慘白的肌膚上。

那箱子格外沉重,他走了許多步,等到離開神官塢院門時,他才晃動了一下身體,整個人沉沉往下墜去。

他飛快地扶住了牆壁,指尖在堅硬粗糙的石牆上刮出了血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霧和他的呼吸交錯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中湧動着滾燙的熱氣,如同生命鼓動流逝。

他的手已經被鐵箱上細長的鏈子勒得青一道紫一道,紅白交錯,腫脹發熱,而讓他露出痛苦表情的顯然不止這個——他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胸腹,整個人蒼白地顫抖着,只能死死地靠着牆壁,盡量不讓自己滑下去。

“你很疼嗎?”

一個聲音忽而在雨中響起,蘭刑擡起眼睛去看,被汗水和淚水刺痛的眼簾睜開,模糊中,他只能看見一個粉白的人影走在他面前。

那人低頭看了看他:“身上帶病?真可憐。我懂了,你便是因為這個理由,來了這裏麽?”

那是一種淡而清亮的聲音,不帶什麽情感,只是好奇之下的認真總結。

蘭刑本來已如一條死魚一樣,依靠在角落裏,連呼吸聲都已經消失。

但當他意識到眼前來了人之後,卻如同瀕死前的驚跳一樣,踉跄着又挺直了脊背,手裏素銀劍幾乎出鞘,卻不聽他的使喚,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完全地擋住了。

他幾乎拼盡全力在和自己的身體角逐,但仍然只能如同一灘爛泥一樣,徒勞地靠着牆壁,以一種可笑的姿勢支撐着自己,半點多餘動作都無法做出來。

要走。他想。

快點走,不能被人看見這副模樣。

這狼狽的、恥辱的、失控的姿态。

那粉白的影子又湊近了,蘭刑眼眸慢慢聚焦,但他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記得那一抹淡粉的亮色,還有那雙烏黑如水、燦若星辰的眸子。

“我只是來找你要個果子。你袖中的練實,可以給我麽?”

蘭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濕他的額發,又從俊秀的下颌滴落。

那汗卻是冷的,和這雨水混在一起,凍得人心髒發疼,整個人如同被冰禁锢住了,他無法說話,再呼吸一口氣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這句話,顯然也不是要等他回答。

他在漫天冰冷中感受到一種熱源,唯一的熱源,來自面前人的呼吸。

與此同時,帶着一種封住他去路的滔天威壓——鳳凰業力,明行威壓。

容儀湊得極近,伸手在他袖中的荷包裏摸索,片刻後,終于摸出一枚翠綠的果子。

——練實,鳳凰吃的那一種,只生長在天界至陽之地,比蟠桃和長生果更貴重無數倍。

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塵髓。

修行者得一,可提升關竅,突破飛升。

妖鬼得一,可長生不老,修法大乘。

“謝謝你,這顆果子我拿走了,多日不曾吃練實,我感覺自己要開始掉毛了。”

容儀伸出手,拎着那枚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而蘭刑依然無法動彈,大雨中,他心跳混亂,呼吸倉促,視線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只見到容儀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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