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長久以來困擾青月鎮的濃稠雨霧, 也終于散去。

陽光透入,空氣漸漸變得清涼輕薄,霧氣如同被水沖散的顏料, 從中央往外洗滌澄澈。

外圍還剩下的人們漸漸察覺了這樣的變動,停在峽谷外的青月鎮鎮民紛紛回頭趕來, 還剩下的神官,帶着東郡王的人馬穿過他們已經走過的路, 回到青月鎮。

“這是……這是發生了什麽?”

幾個神官趕過來, 看見了相裏鴻支離破碎的軀體, 禁不住悲痛哭嚎起來:“相裏大人——”

“快快,佛子大人失去意識了, 快來。”

“怎麽這麽多的血,這麽多的血……怎麽辦?佛子大人沒有意識了, 我們現在怎麽辦?”

“去問問小公子!”

所有人都看見了被困在陣法中央, 渾身是血,已經喪失行動力的蘭刑, 不由得提高了警覺。

一個神官跑來問容儀,望着蘭刑的視線有些懷疑不定:“小公子, 請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容儀擺擺手攔下其他人, 想了想:“無妨。兇手的話,佛子和他的師父都已經找到了,這位是神使,我會送他回去。佛子的師父救不回來了,佛子失血過多,要你們人間的醫者為他治病, 等一會兒我過去, 我也會給他治一治的。”

他又蹲下去, 和蘭刑平視,扶着這少年人的肩膀。

上一次他滿心都是練實,沒有仔細看。

蘭刑的面容瘦削俊美,比他印象中的十五六歲,似乎要略微成熟一些。只是因為他那陰郁的氣質,和總是顯得有些脆弱的處境,讓他誤以為他還小。

蘭刑仍然看着他。

他烏黑的眼眸格外幽深,睫毛上沾了血,但是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也沒什麽表情,卻如同一只警惕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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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你的是我的未來夫君的師父,我是姜國的護國神,也是姜國的國師婿,他們不懂事,我來還一還。我會讓梵天接你回去休養一段時間,等你好了,再把你送回神域。”

容儀又嘀咕了一下,看着蘭刑的臉,有一點微微的心動:“哎呀,好嫩好嫩……我是說,你回去之後,多領點好些的任務吧,比如祈福消災、驅邪安産之類的東西,等人間為你造法相,開始供奉你的時候,你的法力會更強,以後,也能自己離開這個陣法了。”

他以為蘭刑的沉默,來自憤怒與筋疲力盡,但蘭刑眼底卻只有無邊深海。

這深海一樣的眼眸映照着他的模樣:鳳凰業力尚未消失,風與雨中,容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如同一道光,刺傷了青月鎮連年的昏暗。蘭刑忽而想起,神域的執行人們,一直将歷任明行的法相做成雕像,立在神域的界門前,以此作為警示以及追逐的方向。

他見過他的,盡管他此時法力耗盡,看不出容儀的原身,但他忽而記起了那個雕像——金彩琉璃的法相,是一只翺翔九天的鳳凰,有着赤金色的羽毛,霞光都為此黯然失色。

容儀的法力在地上的法陣上燒穿了一個大坑,他回頭看了看失去意識的相裏飛盧,嘀咕了一下:“都已經用了,再用一點應該也沒關系吧。佛子可別再罵我了。”

他對着天空發布了一道指令。

凡人聽不見,但此時此刻,整個青月鎮的鳥群都猛然從林間驚起,拍着翅膀游走飛翔——那是一聲清冽的鳳鳴,上達九霄,穿透雲層。

梵天,五樹六花原,守門的小游龍們聽見了這一聲,為首的小黑龍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吆喝起來:“兄弟們走了走了,明行下令,要我們下去接個人!”

一邊有只小粉龍已經冬眠很久了,它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接誰?第三十八個?”

其他小龍叽叽歪歪地讨論起來:“對啊,好久沒有聽見大人下令了,大明王們都特別怕他死在凡間,前段時間軍荼利大明王才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過去看他,回來說還好,大鳳凰還活着……”

“我看是,走走,咱們去看看,回頭還能跟明王們讨論一下,嘿嘿嘿……”

小龍們來得很快,隐去了身形。

它們下來得很迅速,蘭刑終于從鎮魂釘的重創中恢複了過來,勉強笑了笑:“謝明行體恤,只是執行人,如果不回去複命,會……”

蘭家士族長官的臉浮現在他腦海中,一起浮現的還有執行人大牢的刑罰。

沒有完成任務要罰、完成早了也要罰、有任務要罰、沒有任務同樣要罰。

鎮魂釘其實不疼。因為那牢裏不止鎮魂釘,九陰錘可以錘入靈魂,讓人生不如死,三魂燭可以灼燒元神,讓元神承受生生撕裂之苦……

那麽多的疼痛,疼久了,也變成麻木。也如同他的心悸,發作起來是痛,但那種痛,他也已經記不起來了。

“多大的事……”容儀輕飄飄地說,随手揪了一條小龍,吩咐道,“去神域告訴執行人一聲,我把他們的小執行人借走一段時間。”

他轉頭對蘭刑微笑:“你就在我那兒養傷,其他都不用管,好了再回去吧。”

蘭刑眼底的深海中,突然出現了一絲微微的波動。

相裏飛盧的傷很重。

郎中來看過之後,一臉的驚異:“如果佛子是凡人體質,那麽恐怕早已經活不下來了。”

刀傷、鎮魂釘、妖爪穿心、失血奔波、透支法力、強用禁術,哪一樣都是足以致人死地的東西,好幾個郎中無從下手,還好相裏飛盧自己帶過來的神藥,尚且還有一些沒用完,他們只敢用那裏邊的藥材給他養傷。

相裏飛盧在四天之後醒過來。

意識昏沉時,他做了無數的夢,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有時候是佛塔鐘聲,有時候又看見相裏鴻牽着他,在佛塔和城樓之間的懸橋上走路。

從夜晚到黃昏,從初春到冬雪,最後他看見相裏鴻帶他來到一座陰暗昏沉的橋上,在那橋面前停了下來。

相裏鴻說:“師父就到這裏啦。你別來了,從今以後,就是你一個人走了。”

而他在夢中,也似乎有所感應。那座橋他過不去,隔絕在生死之間。

還有一些不是夢的東西,他隐約知道,只是醒不過來。

他知道身邊醫者來來去去,有人在他房裏熬藥,藥罐子在爐火上燒得滾燙,還知道……有一個身染花香、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輕輕趴在他床邊,烏黑的眼眸瞅着他,将下巴擱在手上。

“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很難再找你一樣的喂養人了。佛法就化生出你這麽一個人,你要是死掉了,再什麽時候生出一個你,又很難說……”

少年低頭看他手腕上的傷痕,“我看出來你這回不會死了,不過我實在很想讓你再好快一些,我想,既然陣法也燒了,執行人我也送走了,再給你輸送一點法力,應該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這次會領什麽天罰,你會不會罵我。”

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像個學堂裏被罰的學生,那白皙修長的手順着袖子摸過來,搭在他的手上,帶來源源不斷的熱氣。

他看見他手指上烏青色的痕跡,知道那是九陰錘的傷,他想開口問一聲:

傷好了嗎。

手還疼嗎。

可是他沒醒過來,這句話也沒有問出來。他反而在這場完完全全的休息中,想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

鳳凰劫,并不是他遇上的姜國第一場浩劫。孔雀降臨的那一次,也并不是。

他有記憶的第一場國難,是幹旱。那時他還小,剛剛記事,所有事情幾乎都是相裏鴻一個人承擔,他沒有跟着他去,只是在佛塔裏往天上看,太陽灼熱窒息,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那是天下顆粒無收的幾年,谶緯中所說的話模棱兩可,只說,姜國會逢一場大旱,氣數不盡,國不會亡,氣數已盡,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那麽大範圍的幹旱,那場災禍,是誰降下的,而那幹旱的戛然而止,又是誰停下的?

相裏飛盧忽而睜開眼。

他渾身都在痛,骨頭斷了,重新接上,只有鎮魂釘穿透過的地方,透骨陰冷。

他旁邊有神官守着,見他醒來,又驚又喜:“佛子?大師您醒了?”

“容儀呢?”他的喉嚨裏也帶着血腥味,他費力地起身,提起床邊的青月劍。

“容公子在隔壁房間睡呢。”

“相裏……相裏大人呢?”

神官沉默了一會兒。

相裏飛盧于是說:“我知道了。我先去隔壁看看。”

相裏飛盧咳了幾聲,拒絕了神官的攙扶,放輕腳步,推開隔壁房間的門。

房屋空空蕩蕩,他往床上看去,那裏也是空的。

他并不知道容儀這個時候會去哪裏,是回梵天了?他退後一步,忽而腳上踩上什麽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角柔軟的羽毛。

鳳凰尾羽……來自床底下。

他半跪下來往下看,見到容儀變了原身,縮在床底下。那麽大一只鳳凰,用翅膀擋着眼睛,把自己縮成一團。

“容儀?”

容儀聽見他的聲音,收回翅膀往外瞅了瞅,有點驚喜:“啊,是你,你醒來了?”

他撲騰了幾下,把尾羽也收回來,擺正放好,繼續縮在床下,有點緊張:“雖然我也想與佛子你溫存纏綿一番的,但我希望你現在快出去,軍荼利大明王可能馬上就到了,我要被他罰了。”

他有點哭喪着臉:“希望這次的天罰不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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