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容儀一大早醒來, 先揉了揉眼睛,爬起來看有沒有相裏飛盧的回信。
玉圓盤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他有些失望。
又是一年了, 這個人為什麽不給他寫封信呢?
他又寫了一封信過去:“又一年過去了,你在什麽呀,給我寫寫信吧。天上沒有什麽新鮮事, 我想聽你的事情,什麽都想聽。”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 還是沒有等到相裏飛盧回信,正準備繼續等的時候,外邊游來一條小龍, 向他報告說:“明行, 你算是醒了,你的小徒弟從卯時就已經起身等在外面, 說等你起床請安, 他要練習早課。”
容儀吓得被子都裹不住了:“什, 什麽,還有早課?”
小龍說:“一般來說, 師父收徒, 都是有早課的。”
容儀說:“趕快告訴他,我們鳳凰殿沒有早課這樣邪惡的東西,師門傳統就是這樣。原先孔雀大明王教我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這樣邪惡的傳統。”
小龍肅然領命:“知道了。”
五樹六花原今天沒有下雪。今天天氣和潤, 天光明亮, 風聲輕快。但這風中, 偶爾會夾着一些淺淡的雨絲, 落在人臉上時,飛快地消弭不見,也只令人以為是風。
“師父是這樣說的麽?”蘭刑依然跪在鳳凰殿外,聽完小龍說的話後,神情依然乖巧端肅,烏黑的眼睫垂下來,顯得秀氣又莊嚴,他沒什麽表情,“那麽,讓師父好好休息,我在這裏等他醒來。”
小龍咂舌:“小公子呀,我們五樹六花原幾百年了都沒有過這樣的事,日子還長,您可不用太勞動自己。你自己身上還有傷,好歹先休息個十天半個月,讓大鳳凰幫你要一個職銜領俸祿,這樣不就能過得很好了”
蘭刑微笑着看着它:“我天資愚鈍,能當明行的徒弟,已經是畢生之幸,我不敢再要求明行為我做其他的什麽,但求能夠學來一些東西,早日報答明行對我的恩情。”
小龍“哎喲”了起來,顯然也不知道接什麽話的好:“那我一會兒再跟明行說一說。”
容儀裹着被子重新躺下。
他的回籠覺并不成功,半夢半醒間,他夢見他剛去姜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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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相裏飛盧還不認識他,不知道怎麽,他就是這樣覺得的。
相裏飛盧像平常一樣駐守在姜國城樓上,抱劍給周邊的僧侶聽衆講經。
而他自己在夢裏是一個凡人,穿着凡人的衣袍,跟在那些僧侶身邊,一邊聽一邊偷偷地吃。
那糖葫蘆太大,撐得腮邊滾圓,他嚼得很辛苦,但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正在此時,相裏飛盧的聲音忽而停下了。
容儀擡起頭,就望見相裏飛盧的視線往自己這裏投過來,那是什麽樣的眼神,他也說不好。不是警告,不是勸誡,那一雙蒼翠的,綠寶石一樣的眼睛,裏面藏着水一樣的溫柔笑意。
小龍“嗖”地一聲竄進來,容儀被這聲音驚動了,夢境在他眼前悄然而去。
他氣惱地錘了一下床,揪起小龍左右扯了扯,又憤怒地打了個結:“我剛剛夢到佛子,為什麽要把我吵醒?罰你半年俸祿!”
小龍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可否将功抵過?”
容儀沒好氣:“你能用什麽功來抵過?”
小龍在自己組成的結裏,困難地伸出爪子指了指床頭:“佛子大人給你來信了,大鳳凰。”
容儀回頭一看,見到信盤裏果然多了一張信紙,趕緊把小龍丢到一邊,捧起來小心拆開。
信紙是姜國特有的青藤紙,散發着藥草的濕潤芬芳,上面的墨跡仍然蒼勁有力。
“上神,人間亦無新事。”
之後就是一片空白。
容儀把信紙翻來覆去倒騰了半天,終于确認了,相裏飛盧真的只回了這麽一句話。
容儀更生氣了,他把星絲軟枕往地上一摔,“什麽人嘛!為什麽只有這點話對我說?他是不是把我忘記了?他是不是在姜國又遇到了什麽小妖精?”
小龍在旁邊心如刀割:“大鳳凰,枕頭是織女送來的,全天界獨家所有……”
容儀把袍子一披,就要往外沖:“我要去凡間一趟,佛子一定有了別的喜歡的人了。”
這些天,他也時常用水鏡看相裏飛盧在幹什麽,但是和之前一樣,大多數時候,水鏡裏一片朦胧。
神境,半神境,魔境,梵天境界……相裏飛盧的足跡遍布那麽多水鏡之外的地方。而他可以看見他的時候,相裏飛盧都在姜國,日複一日地重複着他的生活。
他能看見他在做什麽,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剛剛沖到鳳凰殿門口,迎面一陣和煦的風浪,将他輕輕擋回了原地。
容秋一身白袍,頭發披散,神情也散漫着。
他暗紫色的眼睛注視着他:“小鳳凰,一大早的這麽着急,是有什麽事情嗎?”
和上次一樣,他的聲音溫柔淡靜,如同一碗涼水,将發燙的心撫平安定。
容儀對他,一直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尊重和難為情——他看見他,如同看見了孔雀,或是他想象中的父親母親。這感覺,和見了佛祖,見了梵天任何一位大明王,他都不曾有過。
容儀低下頭:“佛子……就是,我在人間的戀人,他最近給我回信,都很敷衍。這讓我很生氣,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想下去看一看。可是我下去了,他的姜國會出事,他也會不開心。”
容秋笑了笑:“那你是覺得,還是不要下去比較好,是不是?”
容儀又不說話了,他的神情很沮喪。
他的餘光瞥到了在鳳凰殿門前跪着的蘭刑,忽而記起了什麽,撓了撓頭,加快腳步往外走去。
他來到蘭刑面前,蘭刑擡起了頭。
而容秋也轉身出來,注視着他。
容儀把蘭刑拉了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肩膀,嘀咕說:“我也知道我是在使小性子,可是沒有佛子看我使小性子,我也覺得很沒有意思。原來等待是這樣難熬的一件事。”
容秋沉吟了一下:“或許也有別的辦法。有關星象生克之類的事情,應當還有典籍記載,你等我一段時間。”
“謝謝你。”容儀悲傷地說,“不過我之前找過了,沒有找到。”
容秋對他微微颔首,回到了書房。
蘭刑靜了片刻後,問他:“師父,是有什麽事不開心嗎?”
他尚且比容儀矮上幾分,要微微偏頭擡眼,才能望見容儀的樣貌。這張明豔動人、堪稱絕色的臉,不再是青月鎮的霧雨中遠遠一觀的模樣。
此時此刻,他甚至能望見容儀發端細小的絨毛,頰邊壓出來的印子,還有那有點難過的表情。
容儀的一只手還攬着他的肩膀,從肩頭傳來的觸感,他能感覺到容儀身量有些單薄,但并不硌人,他的肌膚很柔軟,帶着溫熱的力量,有力地支撐着他。
他身上是五樹六花原的氣息,五樹六花的香氣,清透馥郁。
他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也不知道作何回應,于是只有沉默。但憑着直覺,他知道沉默并不好,于是他開口問他。
容儀沮喪地垂下眼:“算了,你是我的小徒弟,跟你說這些事,有些丢臉。”
蘭刑于是點點頭,笑了笑:“師父不想說,那就不說。只是要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傷心。”
容儀說:“也不是不想說……就是,有些丢臉。”
他吸了吸鼻子。
蘭刑的笑意開始變得有些勉強和迷惑,似乎并不理解他的話。
他仍然那樣乖巧安和地望着他。
容儀回過神來,想起小龍早先告訴他的話:“不是讓你回去休息嗎?怎麽還跪在這裏?我們鳳凰殿也不要跪來跪去的,大家都是神仙,尊卑沒有神域那樣分明。”
蘭刑愣了一下,随後說:“師父不喜歡,我就不這樣。我在神域呆的太久,并未想過天界是這樣的,是我冒犯師父了。”
“好了。”容儀終于開始察覺,這個徒弟在某些程度上也有些讓他頭疼,“在我這裏,也不用這麽放不開的說話,大家都随便一點就好。”
蘭刑望着他,嘴唇動了動,但沒有說什麽。
“當年我師父也是放養我的,我并不太知道要怎麽教徒弟……我看其他明王們教徒弟,先上手理論,再各自修行。”容儀撓了撓頭,“我這邊的藏書閣,我沒有進去過,進去也是找風月小傳……你想學什麽呢?”
蘭刑仍然不說話。
他身上穿着昨天過來換上的衣服,一件白色裏衣,格外單薄。那衣服袖口有些短,露出他的手腕,上面傷痕綻裂,青紫交錯。
還有一道傷痕,自腕口直劃向掌心,切口平滑整齊,深可見骨,雖然傷口很細,卻格外深。
容儀看見這道傷痕,心裏一顫:“這道傷,哪裏來的?”
蘭刑擡起手腕看了看,笑道:“不記得了,大約是在哪裏不小心割傷的。怎麽了?”
容儀小聲說:“沒什麽,就是有個佛子,他和你有一樣的傷,也不知道現在好了沒有。”
蘭刑仍然凝視着他。
容儀長出一口氣,拍拍他的頭:“我想還是先教你打架的咒術和本領吧。以後不要被人打了,我們不受氣,都打回去。等我給你找一找密宗咒術的書。”
一切如他所料。
蘭刑眼底一暗,面上不動聲色。他想要跪,但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沒有跪下去,只是重新笑了起來:“謝謝師父。”
……
姜國邊陲。
入夏的時節,風雨大作,雷聲滾滾。荒涼的山野間,一聲怪異粗啞的鳥鳴破空而來,那鳥鳴聲中仿佛有着某種奇異的魔力,讓人心神潰散,神志痛苦。
那鳥兒生的奇大無比,拖着長長的尾羽,渾身的羽毛如同枯葉,錯雜粗糙,醜陋無比。
聞訊前來圍剿的士兵和神官,大多數已經痛苦地翻滾了起來,只有一個紅衣神官在激戰過後,仍然踉跄着站了起來,原地結陣,劍氣破孔而出,直指高空中的怪鳥!
淩厲的劍氣帶着法力,銳不可當,卻被那怪鳥一甩翅膀輕松拂開,剩餘的劍氣反被彈了回來,向神官的心口襲來——
三道風聲掠過,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一個人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了面前,将他牢牢地擋在身後,神官再擡起頭時,那怪鳥已經倏然墜地,痛苦地哀鳴着。
青月渾身冷汗,頭皮發麻,幾乎站不起來:“弟子無能,謝師父救命之恩!”
相裏飛盧拍拍他的肩膀:“沒關系,要你們全憑自己抵禦這種東西,的确還有些勉強。”
他抽出青月劍,躍下岩層,來到那怪鳥身邊。
“斬妖除魔,須記得變通。遇上鳥妖,神劍也難以抵擋,我找人鍛造了驅魔箭,配合青月弓使用,效果還不錯。”
他半跪下來,查看這怪鳥的形态。
受傷之後,這怪鳥的狀态居然在慢慢變化,醜陋粗糙、如同鐵棱一樣的羽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鳥兒原本的羽毛:一種非常燦爛的藍色,帶着一種令人震撼的華麗,看起來純粹柔和,宛如新生。
青月跟着趕了過來,仔細辨認,語氣不敢确認:“入魔的鳥,這是……藍鳳凰?”
他這一生也只見過一次鳳凰,就是七年前國師臺那次,相裏飛盧提劍驅趕了他們的護國神。
只有他和他心知肚明,那鳳凰就是日漸迫近玄武壁水貐的明行星。
他那時候還以為相裏飛盧要為情入障,可是七年過去,一切依然如往昔,他也就将這件事淡忘了。
這麽長的時間,連姜國人,都很少再記得,佛塔裏曾住過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公子的事情了。
時至如今,他依然為自己對相裏飛盧的猜疑感到愧疚。
“是三青鳥。”相裏飛盧說,“這段時間,入魔的怪物越來越多,不知道是否是什麽兆頭。”
入魔的妖怪是最難處理的,魔界力量蠻橫、恐怖、無序,同等級的神都未必能有辦法克制,何況他們是凡人。
青月也說:“是,的确越來越難處理了。”
這幾年來,姜國眼看着越來越困難,不過好就好在,只有外患,暫無內憂。百姓遭罪吃苦多了一些,好在他們拼了一條命,尚且有辦法解決。
這麽多次生死邊緣走過來回,每一次都可能是不歸路。
“師父,那還是和以前一樣,先帶回去關押,等這三青鳥清醒過後,追根溯源,問明來路,再作處置?”
“就這樣辦好。我回房查詢典籍,有什麽事情,你便來找我。”相裏飛盧說。
青月俯身拜道:“是。”
微風細雨中,相裏飛盧轉身離去。
青月注視着他的背影。
七年過去,他已經從一個十六七歲出頭的愣頭青,成長為而立之年的男人。
但相裏飛盧的容顏卻未曾變過,他第一天見他是什麽樣子,如今就是什麽樣子。
“佛子回來了?”
這個邊陲小鎮的裏正一早聽說了他們圍剿怪物成功的消息,喜滋滋地等在他們下榻的房屋門前。
一起等待的還有裏正夫人和裏正的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相裏飛盧微微颔首:“回來了,辛苦大家。”
裏正只差老淚縱橫:“好,好,天佑我們姜國子民!我們聽說消息,為您和青月大人準備了晚宴,犒勞軍士,請您移步……”
“不必了,讓青月去就好。我需要回房休息。”相裏飛盧說。
裏正愣了一下。旁邊的幾個姑娘,眼神不約而同都黯淡了下來。
她們都是鎮上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可是這麽多天了,佛子都沒有正眼瞧過她們。
“你們說佛子既然不用守清規戒律,到底為何不近女色呢?”
“你們沒聽說?好久以前,他像是有過一個戀人……”
“你是說孔雀大明王?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不是,不是孔雀大明王,是……是誰來着,哎呀,我忘了。總之我聽人說,佛子以前是真正将人帶回過佛塔的,是一個少年,真正的絕色……”
相裏飛盧回了房間,将這些議論關在身後。
他坐在床榻上,靜了一會兒,随後才想起了什麽似的,從袖中拿出一個瑩潤的玉盤,輕輕摸了摸。
容儀離開七天,他這裏已經過了七年。
等待是什麽樣的感受?
這是辛辣甘美的烈酒,越釀越純,也越來越沉穩厚重。這并不是一場纏綿的約定,這是一場累日蹉跎。
七年過去,他已經知曉這個道理,而容儀呢?他那活潑年輕的戀人呢?
相裏飛盧輕輕提筆。
他每天都給他寫信,只是不是每一封信,他都會用信盤送出。
青藤紙鋪開,他緩緩落筆,蒼翠的眼底帶着笑意,如同容儀就在他身邊。
“今日得一三青鳥,青月指認為藍鳳凰。”
“容儀,他們都已經忘了鳳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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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