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卯時,??晨光熹微,黑夜從天邊褪去,群山的邊緣泛起魚肚白。

相裏飛盧收了青月劍,??和往常一樣起身,打算回房休息。

青月從旁邊的靜思室推門出來,低聲說:“師父,??宮中那裏傳來消息,邀請您明日參與國師大典,新帝想聽最近的星象,??要參考您的意見。”

“我不去。”相裏飛盧淡淡地說。

青月低頭拜道:“那還是和以前一樣,說您身體有恙。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陛下登基您也沒去,??宮裏多少有些流言和說法。”

“有你在,我去不去又何妨。還是如常一樣,我在地宮中修行,如果有什麽事情,進來找我。”

相裏飛盧擡頭望了一眼天空。

明黃的星星已經高懸在玄武壁水貐的正中,??正是水火相克,最嚴重的時候。

他收回視線,??繼續下行,背影清隽挺立。

“只是……”青月面露難色,終于還是沒忍住,把嘴裏的話說出了口,??“假設他們要換下國師呢?”

“國師不在那個職位,??在百姓認的是誰,他們要換下我,??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相裏飛盧的聲音從遠遠地從風中飄來。

青月心事重重地皺起眉,??并沒有因為他的回答感到任何安慰。

這麽多年來,??姜國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情。

他已經快要記不清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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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妖魔鬼怪,越來越多,殺也殺不盡,遇到的魔物越來越強大,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後來是小範圍的瘟疫,反複無常,又死了一大批人。敵國國君暴戾無度,無端開戰,姜國連僧人都披甲上戰場,血幾乎流幹。

他不敢想如果這一切沒有相裏飛盧在,如今又會怎麽樣,姜國又會如何。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已經不在抱有什麽希望的時候,相裏飛盧卻總能堅持着把姜國從泥淖中拉出來。

後來就是老皇帝駕崩,新帝繼位。

與此同時,雲上的風羽國來了一位高人,名為玹淵,降臨王城為帝王指點迷津。

風羽族從前在姜國建國之時匡助不少,這個時候來了這樣一個神族的高人,新帝自然如同看見了救命稻草。

明眼人都知道,姜國如今衰弱是因為水火相沖,自然衰微,必然要苦這一段時間,是否能熬到明行離開玄武壁水貐的那段時間,都要看各自的造化。

但新登基的皇帝唯恐自己真成了亡國之君,罪在千秋,不論佛塔這邊怎麽說,他都表現得更加焦慮,這個時候但凡有人能說點好話的人,都如同被視作了救命稻草。

玹淵入國師臺之後,曾經幾度想要找相裏飛盧面談,但相裏飛盧已經避世修行好幾年,連皇帝都無法得到他允許見他,別說這個新來的人了。

青月剛回到靜思室,後腳衛隊長就敲門走了進來,語氣十分急切:“佛子在嗎?有大事發生了。”

青月給他倒水:“什麽事?別急,你慢點說。”

“國師臺向聖上呈遞了一片檄文,內容全是批判現今國師臺行為的,說佛子已經入障入魔了,證據就是他幾年間頭發盡白,這是魔相!檄文中還說,他無意國師之位,只想撥亂反正,他在檄文中聲聲問陛下,說姜國國運衰落至此的原因,佛子是否告訴他,說我們姜國之所以衰落,是因為一只鳳凰的緣故!”

“放屁!”青月拍案而起,他平常溫潤內斂,到了此刻也無法再忍受了,“多年前,我們都是親眼看着佛子将鳳凰驅逐出國境的,鳳凰離去之後,國運仍然沒有絲毫改變,他又要怎麽說?”

“他說了!除非那鳳凰死去,否則沒有破法。他還說,那只鳳凰是他在神界的舊識,愛穿粉衣,散發,絕色,名字……”

“名字?”

“叫容儀。”

多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地浮現在眼前,青月沉默了。

他記得佛子身邊的那個少年,姓容。

“他說佛子一直在包庇那只鳳凰!還說佛子明明一早知道這件事的解決辦法,卻一直隐而不報……”

“你信嗎?”青月緊緊盯着衛隊長的眼睛。

衛隊長一愣。

他下意識地就搖搖頭,沉默片刻後,他啞聲說:“這麽多年,佛子怎麽跟着我們一起過來的,這不必多說!我斷然不可能去相信一個外人的離間!”

“我也一樣,我相信整個姜國的百姓也是這樣麽想的。”青月壓低聲音說,“只是,不知道如今陛下,信不信了。”

“先皇在世時有五個子孫,按律傳長子位,但最聰明有人望的那位親王分封地在南下某城,這次戰争中我與他接觸過,他是個明理的人,手裏也握着兵權……”衛隊長壓低聲音說,“我想的是……”

“你瘋了?”青月瞪大眼睛呵斥道,随後壓低聲音問,“怎麽說?有安排嗎?”

……

地宮中。

相裏飛盧閉眼屏吸,蒼白勁瘦的手腕被沉重的鐐铐鎖着。他的胸膛緩緩起伏,緩慢運轉氣息,面前放着一本魔書。

地宮裏暗布機關,一旦鐐铐被用非正常手段掙脫,那麽地宮高牆上的暗器機關便會全部打開,傾瀉而出,将他殺死在這裏。

二十多年,卡在不飛升的關口中,面臨着姜國越來越多的危機,這是他想出來的唯一解法。

修行魔道力量,時刻監控着自己的狀态。他的頭發朝夕間青絲變白發,但一雙眼仍然是蒼翠透徹的。

如今明行已經到了玄武壁水貐最核心的地方,只要再撐過明行星離開玄武壁水貐,那麽兩邊應該都會無礙。

只等時間。

五樹六花原,鳳凰殿書房。

銅色的法器一色排開,單單看形狀就已經讓人不寒而栗,與其說它們是法器,倒不如說是刑具。暗金色的器具閃着寒光,當中的紋路古怪複雜,雖然不見血,但一眼看過去卻仿佛是鮮紅色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力量。

容儀在旁邊看着,有些驚訝:“這些東西,你從哪裏得來的?”

“用了一些禁術得來的,我畢竟來自上古,知道的事情,多少比一般人要多一些。”容秋擡眸,眼底溫柔的笑意一閃而過,他舉起手指豎在唇邊,“不要說出去,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已經不為天道所容。只是,事到如今,我仍然要問你,你确定要用這幾樣法器,壓制你的鳳凰業力嗎?”

容儀看了看那一排尖銳的法器,手指已經開始不自覺地發抖,但他仍然鎮定下來說:“是的。”

容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你是可以為你的愛人做到這一步的。其實我有個問題要問你,若有一天,你的愛人要拿你的鳳凰骨,你會如何?”

容儀想了想:“鳳凰骨?那就是要殺我了,佛子不會要它的。”

“鳳凰可以涅槃,取骨或許不會造成大礙。”容秋說。

容儀又想了想:“可是姜國的事情,只要我還在一天,就不會停止。他不會殺我的,這件事我知道。他本來有很多次可以殺了我,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喜歡我。”

容秋的眼神仍然是那樣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鳳凰骨在姜國這裏是個死局,是嗎?”

容儀有些沮喪:“我也不想這樣,但是好像是這樣的。我還不知道佛子那裏可以撐多久。”

容秋注視了他一會兒,忽而笑了,說:“那我和他不一樣。”

“什麽?”容儀沒聽清。

“沒什麽,小鳳凰,跟我來。”

容秋屏退了小龍們,讓容儀盤腿在自己面前坐下,自己也在他面前坐下。

“小鳳凰,現在解開你的上衣。”容秋拿起一枚魔釘,神情溫和冷定。

容儀猶豫了一下,伸手解下衣衫。

他仍然在不斷地着發抖。

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他纖細白淨的軀體暴露在空氣中,骨肉勻停,連呼吸時肌肉的起伏,都格外美豔。烏黑的長發垂落下來,映得肌膚更加潔白。

室內燭火跳動,将這肌膚的顏色映成蜜色。

容秋的眼神卻依然冷定溫和:“魔界器具,無法用神界法術免除疼痛,小鳳凰。”

鳳凰是這樣嬌氣的一個族類,他從小到大,不要說疼痛,半點苦都沒有吃過。

“我可以,上神,動手吧。”

容儀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他只是努力地想着相裏飛盧,在心底給自己加油打氣。

“好。”

短短的一聲後,容秋起手落手,寸許長的利刃剖開骨血,将魔釘生生打進骨頭裏。

容儀一聲沒坑,但這一剎那,他禁不住劇烈地痙攣了起來,容秋緊跟着又在他頸間按下了一個定身術,指尖碰上去,發覺容儀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不要怕,我會很快幫你結束,現在開始了,已經不能終止,再忍一忍,好嗎?”

“我明白這種疼的,沒關系。”

他對他說話的語氣,如同哄着一個小孩,容秋一只手沒有停,另一只手拉開自己的衣領,将鎖骨處的鎖鏈亮出來給他看。

“沒事的,我明白,有我和你一起疼。這種疼……到了後面,就習慣了。”

容儀被定住了,無法說話,但他痛得不斷地掉眼淚,他感覺自己一輩子都沒有哭得這麽狠過。

魔釘帶來的痛苦實在是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極限,容儀甚至痛得神志不清,他想要涅槃重生,想要抓着孔雀大哭,想要回到孩提時代,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入眠。

然而他什麽都沒有。

這些人都死去了。

而相裏飛盧又在那麽遠的地方。

“不要怕,不要怕。”

此時此刻,唯一支撐他的熱源只剩下了眼前的人,容儀在這一剎那已經忘了他是誰,他只想在這無邊的痛苦中向他飛過去,躲在他懷裏。

如同在某個遺忘的夢境中,他躲開這世間的一切,躲進一個人的袖子裏一樣。

“不要怕。”容秋穩穩地握着他的肩膀,輕輕拍打着他的脊背。“這畢竟是你自己選的,對不對?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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