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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的人都沒想到相裏飛盧會出來, 老将軍和月華同時上前一步,想要攔一攔他,卻都在見到相裏飛盧神情的一剎那怔了怔。
他眼底已經沒有平常的暴戾, 只剩下蒼白與憔悴, 或許還有一點茫然。
相裏飛盧見到他們過來, 頓了頓, 淡聲說:“——我沒事。”
“我沒事, 出去走一走,給上神準備一些東西,你們可以回去了。”
老将軍見機行事:“那您的病……”
相裏飛盧說:“我會治。”
老将軍高興得嘿嘿笑了兩聲:“那好,那好,會治就好,這批禁軍我就先帶回宮了, 您和上神要是還有什麽事,随時傳令進宮就好。”
相裏飛盧點了點頭, 他蒼翠的眼掃過一邊的月華——月華正醞釀了一下, 準備上前來找他說話。
兩人視線對上, 卻是相裏飛盧先開了口:“你回梵天吧。”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這話他從前也說過許多次,不同于以往發作時的憤怒,現在他的語氣中只剩下了冷靜平淡的判決。
月華閉了嘴,這一剎那眼眶已經紅了:“你說什麽?”
“神使請回梵天, 如果還有什麽事的話, 可以留居佛塔,不必在寒舍跟着吃苦。”相裏飛盧聲音還是啞的, “神使從前說, 撫琴可為我療愈傷痕, 如今給我治病的人來了,傷痕想必可以痊愈,不再勞煩神使了。”
“你知道了?”月華聽他這麽說,語氣也冷了下來,“是,我是喜歡你,撫琴是一個借口。但憑什麽?我也為你和姜國付出這麽多,他來了,你就要我走?你怎麽不想想你和他已經不可能了呢?”
“和他無關。”相裏飛盧冷聲說,“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聽什麽人編排你我的事了。你已經越界多次。”
月華冷笑道:“這麽多年了,他來一次,你就變成這樣,回頭他再走了,你又要等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如今已經這個樣子了,你真以為你熬得住?他根本已經快忘記你了。明行無情,哪還會回頭看你一眼!”
“神使請回。”相裏飛盧的樣子,根本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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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曾變得這樣鐵石心腸,相裏飛盧?”月華聲音顫抖着,問道,“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有個人樣子,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佛祖他們所說的,你看看你如今,已經與魔無異!”
有濕潤的水霧落在人的指尖,拂過眉睫,是天空開始下起蒙蒙雨。
相裏飛盧腳步不停,離開庭院前,他往池塘水中看了一眼。清透的池水照出他的影子,除了一頭銀發是魔相以外,他的雙眼依然蒼翠清明。
“不必神使來定論。”
相裏飛盧離開庭院,踏入窄巷時,才恍然察覺天空已經下起了小雨。
他忽而停下腳步。這一剎那,呼吸聲像是在雨中無限放大,他陷入了某種靜止的沉默。
“娘——娘,先生今日誇我念書好了,我想讓周伯去買南街的荷葉饴糖嘛……”
街角有富貴人家的孩子跑過,叫聲打破沉寂。
相裏飛盧忽而動了動,從袖中摸出一個錦囊,握在手中,垂眼看了看。
一個已經有些舊的錦囊,卻保護得很好。
他的手有些抖,錦囊打開,裏面躺着一縷柔順烏黑的頭發,帶着五樹六花的香氣。一陣風吹過,相裏飛盧沒有握穩,那縷頭發随風吹起,他睜大眼睛伸手去抓,好在握住了,重新放回了錦囊中。
容儀呆在相裏飛盧的院子裏,有些坐立不安。
他等了一會兒,本來以為相裏飛盧很快就會回來,但是不僅沒有等到,反而聽見庭院裏的人撤走了。
清席別院比平常更加寂靜,只剩
下溫潤的雨聲。
容儀呆在這裏,也不敢亂動,但是他等着等着,終于困了起來。他本來想變成鳳凰盤起來睡一會兒,但又覺得這樣不太禮貌,于是還是站起來,四處活動了一下。
他來人間的時間,細數起來其實不多。大多數時間,相裏飛盧在哪裏,他就呆在那裏。至今也就對佛塔最熟悉,還有佛塔附近的長街游廊。這種園林一樣的庭院他沒見過,在天界也沒見過,倒是在神域遇到過類似的,不過那時候他犯懶,也沒有進去走一走。
他想了想,用相裏飛盧給他的紙筆寫了張字條:我想出去轉一轉,馬上會回來。
容儀看了看外邊的雨,他下意識地想要找一把傘,但是他沒有看到傘,而且他現在也不再是相裏飛盧養的鳥,亂翻也不太好。
容儀踏入雨中,這一剎那,他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冰涼的雨絲,然而雨水撞在他身上,不落不化。
一只不怕雨的鳳凰,在人間時間不長,被養得有了帶傘的習慣。
這其實不是一個好習慣。
容儀望了望天空,忽而有一點發現了新事物的高興:原來他本來就是不用打傘的。
這個別院很大,亭臺、假山、流水錯雜排布,曲徑通幽,一重院接九重門,因為沒有別人居住,也沒有仆人守衛,推開門只有滿院的風與枯葉,有些蕭索。
容儀在雨中走着,忽而聽見了一個低沉的少年音:“師父。”
“嗯?”他聽出了這聲音是蘭刑的,四處找了找,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你在哪兒?你怎麽也下界來了?”
“我沒有下界,師父,我在通過你手上的紅豆镯子跟你說話。”蘭刑聲音頓了頓,“我看到……我聽說你去了凡間,是嗎?”
容儀說:“啊,是的,我突然有一個下界的任務……”
“在姜國”蘭刑在另一邊咳嗽了幾聲,“我以為你只是回天上看看,沒有想到你現在下界了。那個凡人可曾對你不利?我過來接你回來吧。”
“啊……這個不用。”容儀在路邊發現了一個養着錦鯉的水缸,湊過去看了看,他想起離開前對蘭刑做的承諾,有一點點愧疚,“我事情辦完了就回來。你最近怎麽樣呢?”
蘭刑說:“我很好,師父,執行人的大殿重新收拾了一遍,原來仿照凡間打造的賭坊和酒樓也都重新修繕過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想玩、想體驗的,我都要人做好。”
容儀說:“也不用啦,我現在正在凡間玩。”
“師父,你和姜國羁絆深,這個我知道。但是你如果一直待在姜國,那個相裏飛盧怎麽想,別人怎麽想……你明白嗎?”蘭刑說話的語速忽而快了起來,像是有些着急,然後生生壓着性子耐心下來,“我怕他再傷你的心。”
蘭刑這麽懂事,容儀覺得很欣慰——他一邊用手去逗那條魚,一邊回答說:“沒關系的,我已經放下了。”
蘭刑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還是找個時間來接你吧。我來接你好嗎,師父?”
容儀趕緊說:“你不要來,不用這樣的。你在神域就好好做你的事情,抓住機會提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當然,如果什麽時候需要我,我也一定會回來。”
“那我下個月試任神域執行長,師父你會來陪我嗎?”蘭刑輕輕問。“你不在,我很寂寞。”
容儀更加愧疚了,趕緊一口答應:“好好,我一定回來陪你。”
“好,那就先……這樣吧。”蘭刑的聲音消失了。
九天之上,神域。
蘭刑切斷了镯子連接的傳音法術,視線卻一直盯着面前的水鏡。容儀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他眼中。
“大人,需要我們下界接明行回來嗎?”旁邊的侍女看了他半天,戰戰兢兢地問道。
“不必。”蘭刑斂起目光,聲音無波無瀾,“他有什麽放不下的話,我會看到的。”
容儀把手上的紅豆镯子拎起來看了看,松了一口氣。他忽而有些高興——他今天高興的次數有一點多。
蘭刑很以來他,很黏他。他給孔雀當徒弟的時候,對于自己是個不省心的徒弟這件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沒有想到,等自己當了師父的這一天,還能收到這麽一個暖心懂事的徒弟。
他逗完了錦鯉,伸了個懶腰,忽而望見園林中央最大的那個池中,還有幾朵綻開的冬荷。
或許是凍得,這些冬荷有些蔫吧了,容儀掌管五樹六花,蓮也在他掌管之列,正好這幾朵荷花離得近,他看了看,下水摸過去,準備和那幾朵荷花談談心。
水有點深,差一點就把他沒頂了。容儀要努努力,才能在水裏探出個頭來。
然而他沒有料到,他剛摸到一朵荷花邊邊,就被一股強大的風浪掀了起來,随後被揪着抓進了一個懷抱。
他擡眼看去,相裏飛盧臉色蒼白,渾身濕透,微微喘着氣望着他。“容儀。”
鳳凰辟水,容儀身上是幹的,相裏飛盧對比之下,顯得格外狼狽。
容儀下意識地一彈,從他懷裏彈開了,相裏飛盧卻仍然一動不動,臉色白得像鬼,聲音都有些發涼,“你下水做什麽,容儀?”
“我……”
“你下水做什麽,你亂跑什麽?”相裏飛盧問道。
容儀本來還想解釋一下;但他最讨厭被人管,尤其是被已經分手的前任管,他直接頂了回去:“我就是下去看看荷花……而且你總是不回來,我就出來轉轉,也給你留了字條了。鳳凰下水,很奇怪嗎?”
說完後,他也有些傷心:“我下凡來,也不是想跟你吵架的,只是你的脾氣真的要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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