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楚漣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羅和葉梨卿有關的一切,她發現葉梨卿實際上和害怕、恐懼之類的詞彙絕緣。所以葉梨卿在仰望小區中的高樓時所顯露出一瞬間害怕的神情,應當是她的幻覺,和說話的紅衣跳樓人或者聽力怪聲一樣,都是幻覺。

顧澄在前方帶路,差點把大家帶進迷子地。在給委托人打了n個電話,詢問物業n次之後,終于找對了地方。

楚漣也總算來到了前幾天顧澄和葉梨卿所讨論的林真惠府邸。

林真惠的丈夫是她父親手下的員工,結婚之後,林真惠的父親贊助了一筆錢,加上貸款,小兩口在這座小區買了一套大平層,簡單裝修之後就搬了進來。他們結婚才一年左右,房子裏仍然各處擺着婚紗照,牆上貼着尚未褪色的雙喜字。裝潢看起來很簡潔,楚漣相信這座房子有過一段時間的溫馨模樣,不過現在顯得很淩亂。

林真惠的丈夫乍看起來是個挺踏實的小夥子,但是說話的時候眼睛滴溜亂轉,估計也沒有那麽老實。他說話的時候一直都對顧澄說,可能他覺得顧澄是三人中最年長的,葉梨卿和楚漣只是她的小跟班。小夥介紹了一下基本情況,和事先了解的基本相同,林真惠流産之後,精神狀态就不大正常,他覺得可能讓林真惠見一眼她未出生的孩子,對她恢複有好處。

有個鬼的好處。

“我太太還在睡覺。她一般上午十點多才起床,您看用不用我把她叫起來?”小夥子指了指卧室的房門。

“先不用。”葉梨卿說。

她推開卧室門走了進去,顧澄和楚漣跟在她身後。卧室裏亂得跟垃圾場一樣,滿地都是未及時收拾的餐盒和散落的衣服。時值夏日,房間裏又悶又熱,散發出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一個年輕女子穿着一件日式睡衣側躺在床上,懷裏抱着一個髒兮兮的抱枕,她前襟和袖口均有污漬,頭發亂蓬蓬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整個房間都彌漫着一股腐敗、沉悶的氣息,讓人感覺林真惠是一個正在死去的女人,而不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她其實和楚漣差jsg不多大。

如果楚漣是林真惠的父親,估計此時會給女婿一個大逼鬥。

小夥子跟了進來,他現在大概意識到三個人中老大其實是葉梨卿的事實了。

“她說那個抱枕是寶寶,誰勸也不聽,想要把那個抱枕拿走,她就大發脾氣,還要打人。”小夥子語氣聽起來頗為無奈。

葉梨卿擡起頭,看了看卧室的天花板,随後她一言不發又走了出去。顧澄趕緊也追了出去。

“大葉子,不要勉強,”楚漣聽到顧澄的聲音從客廳裏傳過來,“實在不行就算了,我們再找別人。”

楚漣正準備離開卧室,她又掃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林真惠,忽然發現林真惠已經醒了,兩只眼睛在昏暗的卧室裏灼灼發亮,像野獸的眼睛,嵌在陷下的臉頰上,直勾勾盯着她。

“我找到你了。”她說,語氣很奇怪,像一個不會說中文的機器人硬是拗出中文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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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漣一驚,再去看林真惠,發現她仍然閉着眼睛熟睡,根本沒有醒來的跡象。

楚漣連忙退出卧室,這個破地方她是一秒鐘都不想多呆。別說林真惠了,就算是正常人,在這裏呆上兩個小時都得變成瘋子。

葉梨卿在客廳裏來回踱步,林真惠的丈夫和顧澄都在緊張地看着她。這時葉梨卿忽然看向了楚漣,她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像某種能發射出穿透性光線的機器,直直穿過了楚漣的身體。

“麻煩你把你太太叫起來,然後讓她出門。”葉梨卿很客氣地對林真惠的丈夫說,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楚漣。

“這樣就可以了嗎?”林真惠的丈夫看起來有點驚訝,不過他還是很快就走進了卧室房間,楚漣聽到他正在輕聲呼喚着林真惠。

顧澄湊近葉梨卿,小聲問:“說真的,你覺得我們一會兒會看到什麽?”

葉梨卿将目光從楚漣身上挪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某個角落,然後回答道:“什麽都有可能。”

幾分鐘後,林真惠穿着睡衣和拖鞋從卧室裏走了出來,一手臂彎抱着那個髒兮兮的抱枕。她看起來很茫然,眼睛雖然睜着,但空洞無物,仿佛靈魂已經從這具軀殼中飄了出去。小夥子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到了玄關的房門前。

葉梨卿推開門率先走了出去,小夥子猶豫了一下,把林真惠也推了出去,但他沒有跟出去。

“走吧,”顧澄示意楚漣,“做好心理準備了嗎,小同學?”

楚漣挺讨厭林真惠的丈夫,也不想被顧澄看不起。于是她裝着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一言不發地就走了出去。在出門的時候,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上午九點四十五分。

她考慮過會在各種各樣的地方看到林真惠的孩子,所以她已經準備好,走出門之後會看到任何一個令人不快的場景:醫院、手術臺、太平間。

但是她只看到一片黑暗。一點光都沒有,沒有燈光,沒有月光,沒有來自于那顆紅色天體的光。楚漣朝前走了幾步,她感覺自己踩在沼澤裏,鞋底都是濕噠噠的。

“小葉姐姐?”她喊道。

沒有回應。她又喊了顧澄和林真惠的名字,仍然沒有回答。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震動,一下,又一下,好像世界變成了巨大的鼓面,鼓槌正永無疲倦永不停歇地敲擊着,每一下震動,就像地震一般,楚漣都感覺自己有點站立不穩。

楚漣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林真惠的孩子是胎死腹中,因為在做流産手術之前,胎兒就沒有了胎心。所以這個地方,也就是那個胎兒死亡之處……林真惠的子宮。

他媽的!

楚漣轉身拔腿就跑,不過在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她早就失去了方向。

“小葉姐姐!”她又喊了一聲。聲音和光芒一同被全然的黑暗所吸收。

震動仍然以每秒鐘一兩次的頻率不斷傳來。那是林真惠的心跳,她忠實的心髒把血液泵到全身各處,也許她好吃懶做、精神不正常,但她的器官都在運作着,她的體內就是一個生命力近于野蠻的宇宙。

楚漣停下腳步。

有一點光芒從她的背後照射過來,一開始她只能隐約看清楚面前的黑暗的巨大空間,沒有障礙物,沒有标識,只有一片虛無,随後那光越來越強,但仍然無法照亮整個空間。同時,楚漣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她想要以任何姿勢、任何角度接近那光芒。

這種吸引力并非是“炸雞可樂的吸引力”或“葉梨卿的吸引力”。

楚漣想起高考結束的暑假,她曾經有一次和同學一起去蹦床館玩蹦床。她被蹦床高高彈起,高到她都感覺害怕——然後又無可反抗地墜落下去,那是地球對她的吸引力。

就像現在身後的光芒對她的吸引力。

生命之初,将她帶到了生命之末。

終于,楚漣忍不住回過頭。

如同所有出現在噩夢中的場景,那個紅色的巨大天體已經降臨,近在咫尺,張開它的獠牙,朝着楚漣猛撲而來。楚漣慌張地想要後退躲避,想要拔腿就跑,然而所有的行動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現實是楚漣什麽都做不了,巨物降臨地球的恐懼勝過一切,紅色漩渦遮天蔽日。

她張開嘴大叫——沒有叫出聲音。

她被扯入了一個漩渦,她可能早就被扯碎了,但是她的意識還沒有消散,她飄蕩在稀薄的空氣之中,在慘紅的天空之下,在遙遠的山巒和幹涸的河床之後,是另外一座城市,大得出奇的城市。楚漣曾經去過上海,她在飛機上俯瞰上海的時候,她覺得這座城市已經夠大了,但如今她所看到的城市,比上海還要大無數倍;但是沒有霓虹,沒有燈火,只有一片荒蕪的廢墟。

楚漣還在從半空往下墜落着。她看到了自己,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在那些奇詭、破敗的巨大建築之間,楚漣看到十歲的自己,背着書包和林美麗揮手告別,一只手拿着辣條;也是在這一時刻,她看到了小張阿姨抱着年幼的弟弟,父親在幫弟弟換尿不濕。

不,弟弟出生已經是2006年的事了。不對。

不對。弄亂了。

時間被弄亂了。

弄亂之後,她就會見到“它”。

楚漣試圖閉上眼睛,她不想看到這座城市。但無論如何擠眉弄眼,她都能看到所有的景物,那些東西就像直接注射而入一般灌輸進她的大腦。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辰,也沒有時間。

突然,在一片黑色的樹林之中,楚漣看到了葉梨卿。

葉梨卿的容顏從來都不曾改變過,盡管如此,楚漣還是花了一點功夫才确認那是葉梨卿。

她穿着一件灰綠色的軍服,外衣早就又髒又破。她的臉也很髒,頭發盤起來,武裝帶上背着一把步|槍。她正站在雪地上,擡頭看着某個方向發呆,眼淚從她的眼中滾落出來,在臉頰上沖開一道黑色的痕跡。她渾身都在發抖,腰間的水壺随着她的動作發出叮叮當當的輕響。

楚漣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葉梨卿。盡管葉梨卿的容貌未曾變化過,她仍然可以推斷,這是“比較年輕”的葉梨卿。

但是……弄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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