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楚漣希望葉梨卿能把車停好之後再聊天,或者幹脆就換個題材,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但葉梨卿還在繼續說:“她叫娜傑日達,我們都叫她娜佳。”
楚漣忽然想到了什麽,她忽然側過頭,看着葉梨卿的側臉,她從那張美麗的臉上能夠找到一些屬于斯拉夫人的痕跡,只不過那點痕跡又如夢影一般轉瞬即逝。
“她就是在你的安全屋裏拉手風琴的那個人?”
她先拉了《滿洲裏的山崗》,然後又拉《三套車》。葉梨卿說過她喜歡這兩首歌,如果她能拉《喀秋莎》或者《山楂樹》就好了。
葉梨卿說:“是。”
她的語氣還是很平靜,但楚漣本能感覺不對勁。
再過幾年,楚漣都不會将自己列入“擅長察言觀色的人”這個集合之中。如果她能夠察言觀色,準确揣摩到他人的情緒,她就不會在12歲那年對葉梨卿的淚水莫名其妙,更不會在20歲的時候不知所措地看着林雨菱哭泣、大叫。
可那個時候她就感覺到不對勁。她甚至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她更沒有想過,葉梨卿——這個年齡成謎,身份不詳,經歷複雜的女人,在某些方面,其實非常信任她。
“小葉姐姐,你把車停到路邊。”楚漣說。
葉梨卿什麽都沒說,打着轉向燈将車停到了路邊。這條路的路邊實際上全天禁停,搞不好過一會兒交警就會過來貼罰單。不過那時,她和葉梨卿都不在意。
“如果你什麽都不想說,就不jsg要說了,也不要去想。你肯定已經想了一千遍,但是至少今天可以少想一遍。”楚漣解開了安全帶,這時葉梨卿已經熄了火,拉起手剎。
葉梨卿轉頭看着楚漣,她也許還要說什麽,有關娜佳,有關四維空間,或者有關“它”。它在那紅色的天體之上,在那座荒涼而詭異的城市之中,但和葉梨卿有關的事情還遠遠不止那些。
楚漣忽然跪在了副駕駛破舊的座位上,然後膝蓋朝前挪了兩步,壓住了檔杆的底座和提起來的手剎,她伸開雙臂,将葉梨卿擁入懷中。葉梨卿被困在她的懷抱和座椅靠背之間,看起來柔弱而纖細。
葉梨卿愣住了,實際上,楚漣也愣住了,她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不過楚漣發現葉梨卿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那座城市中四維幻影之類的東西,從她的身上,楚漣感覺不到時間的分量。她覺得自己有可能是抱住了一縷游魂,也有可能抱住沉甸甸的秘密。
葉梨卿沒有掙脫楚漣的懷抱,也沒有揪着楚漣的腦袋把她揍到車子的安全氣囊彈出來——如果這輛普桑真的有安全氣囊的話。她安靜地靠在楚漣的懷中,過了一會兒,楚漣覺得葉梨卿可能在流淚,因為在她們分開之後,楚漣的短袖T恤前襟有點潮濕的痕跡,不過也有可能是楚漣滲出的汗,畢竟天氣很熱,而普桑的空調形同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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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發現了你,你已經沒法回頭了,明白嗎?”葉梨卿問,她的聲音很冷靜,一點哭腔都沒有。
“我明白。”
“你本來可以不必經歷這些。”
“我不在乎。”
“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人,沒有一個會有好下場。”
“你說過好幾遍了。不過我八年來都沒有事,将來也不會有事的。”
二十歲的楚漣将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年輕人總是不怕死,也許要過上好幾年她才會有其他觀點。
葉梨卿輕輕地推開楚漣,她仍然坐在駕駛座上,低頭看向方向盤上大衆的标志,她将垂在臉旁的頭發撥到耳後,楚漣也将膝蓋從手剎上面挪開了,手剎在皮膚上硌出一條很深的印痕,當印痕逐漸恢複的時候,肌肉才開始感覺到疼痛,這也是後來楚漣才意識到的事情,疼痛會緩慢地回彈。
“楚漣,你很善良,但你想不到我做了什麽,”葉梨卿說,微微皺起眉,好像她的整個臉都在扭曲一般,“無法挽回的事情。”
她嘆了口氣,重新發動了汽車。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嗎?”葉梨卿問。
“我也不好說,可能會回家吧,如果我媽的男朋友沒住在我家,我就在家呆一陣子。”楚漣本來想問她能不能住在葉梨卿那裏,不過她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葉梨卿沒有說話,她安靜地開着車,楚漣悄悄在副駕上打量着她,同時在想着她看到的紅色星球和城市。一直到葉梨卿将車停到樓下,楚漣都還在琢磨着這件事。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死者的世界會是這樣。
她們回去的時候還不到中午,葉梨卿請楚漣在附近大排檔裏吃了一頓飯,葉梨卿也吃了點。楚漣本來想點麻辣小龍蝦,但她現在看到紅色的東西就會想到那個天體,然後就犯惡心。看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可能都要靠原諒餐過活。
飯吃到一半,顧澄一陣風一樣卷了進來。
“我靠,我以為你們倆私奔了。”她大大咧咧地往桌子對面一坐。
楚漣懶得跟顧澄說話,正埋頭吃着蓋澆飯,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顧澄正在對她擠眉弄眼。
“怎麽了?”
“我想晚上請你吃飯。”顧澄對楚漣眨巴着眼睛,很誠懇地說。
“明晚再說。”葉梨卿在一旁替楚漣做了決定。
吃完飯後,顧澄為了逃避買單先跑了,葉梨卿看向楚漣。
“今天晚上你在我那裏過夜,好不好?”
“什麽?”楚漣先是一怔,随後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好好好好好。”
一直到晚上的時候,楚漣才明白為什麽葉梨卿會讓自己在她那裏留宿。
因為在看到那個世界之後的當晚,她就會做噩夢。葉梨卿知道這個規律,就像知道喝一堆亂七八糟勾兌的冰飲料會竄稀一樣。如果楚漣在噩夢中驚醒,葉梨卿可能能及時地給予她安慰,真有人文關懷精神。
晚上睡覺時,葉梨卿把床讓給楚漣,她自己打算打地鋪,但楚漣怎麽會讓葉梨卿睡地鋪,當即自告奮勇睡沙發。不過那張沙發實在太難受了,裏面的彈簧凸凹不平,躺在上面有種睡在自行車上的奇怪感覺,楚漣輾轉反側了很久才睡着。
睡夢中,楚漣再度回到了那座城市。她看到了許多長長的、如蟲子一般的人,他們和他們的過去,現在,未來。也許在那個世界之中,無所謂時間。他們,或者說它們,用一種類似于腦電波溝通的方式告訴楚漣,去見“它”,“它”在等你。
“它”已經發現了楚漣。
夢是楚漣精神和意志的缺口,“它”于這個缺口趁虛而入。即使是在夢中,楚漣也知道,絕對不能讓“它”發現,于是她轉身就想跑,但這時候她又遇到了一個詭異的四維人。
比起像蟲子一樣的人,這個人卻像一張薄薄的紙片,他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只有現在。楚漣感到好奇,于是停下來試圖想要看清他的臉,然後她發現,那就是自己。
楚漣從沙發上猛地坐了起來,脖頸和後背都是汗。
葉梨卿快步走過來,在楚漣身邊坐下。她好像一直都沒睡,就像一直在等待着楚漣的夢。
“夢到什麽了?”她問,順手打開了臺燈,從旁邊的矮桌上端來一杯溫水遞給她。
“還是那個城市,還有好多蟲子一樣的人。”楚漣說,接過水一飲而盡。她很享受這種被葉梨卿照顧的感覺,盡管葉梨卿只是給她遞了一杯水。
“你在夢裏,沒有看到‘它’?”葉梨卿問。
楚漣搖搖頭。
葉梨卿顯出一些喜色。她披散着頭發,穿着一件類似于長袍一樣的睡衣,在燈下看來美得驚人,她靠得這樣近,楚漣能聞到她用的洗發水的味道。她曾經是楚漣的小葉姐姐,是一個童年的幻夢,在漫長的時光裏,變質得悲傷而甜蜜。
“不要見到‘它’,也不要相信‘它’。”葉梨卿說。
“幾點了?”楚漣問。
“淩晨三點多,”葉梨卿說,起身把臺燈光線調暗,“再睡一會兒吧,我就在這裏陪着你。”
她在沙發邊沿坐了下來,于是楚漣又放心地躺了回去,把毯子拉過自己的下巴。她閉上眼睛,試圖聽到葉梨卿的呼吸聲——她聽到夏風從窗戶外吹過去,聽見小區外的馬路偶爾有汽車行駛過去,但她沒有聽到葉梨卿的呼吸聲。
楚漣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得很早,顧澄也來得很早。她一進門就喜氣洋洋的,楚漣還以為她中彩票了。
“早上好!你們昨晚有沒有大戰八百回合?”
“滾!”葉梨卿回以熟悉的問候。
“今晚能不能把楚漣借給我一下?我想請她喝個飯,啊不,吃個酒,不不,吃個飯。”
葉梨卿警告地看了顧澄一眼:“楚漣才20歲,你不能帶她去喝酒。”
“國內沒有未滿21歲不準喝酒的法令,”顧澄笑嘻嘻地說,看着葉梨卿一副要沖上來打人的樣子,她趕緊舉雙手投降,“行,我喝,不讓她喝,行了吧?”
葉梨卿哼了一聲:“你問楚漣願不願意跟你出去。”
楚漣不知道顧澄為什麽這麽執着于把自己帶出去吃飯,但她知道這肯定是一場鴻門宴。不過她不想表現得像個膽小鬼,尤其是在面對顧澄的時候。
于是她也對顧澄回以超級爽朗的笑容:“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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