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案一,07
律所的這一場鬧劇結束後,邢雲朵就把這家人的事徹底抛在了腦後。如果不是唐淺的勞務費,估計她連一開始小區貼大字報這茬都不會參合進去。做律師的,不收錢,白做事——她是有病才會這樣做吧!
顧客就是上帝,我們對待上帝要耐心,要溫柔,要用盡我們全部的熱情和體恤。但,付錢的才是上帝。卓小雅,她付過嗎?沒付過,算什麽上帝。
這些日子來,參合進這一家的事裏。一來,唐淺确實付了勞務費了;二來,和唐淺這幾年不費的情分在這裏,她能幫的,也到這裏為止。
離婚官司若形容成一場戰役,那麽主帥應該是夫或妻一方當事人,她代理律所最多算一個将,而收集到的證據可以比喻成兵。帥都不想打仗了,她一個将還有什麽權,兵聽命于她一個将嗎?這才是離婚官司,或者說所有的官司最根本的地方——當事人本人作為案件真正的帥,到底還想不想打了。
然而,就當邢雲朵以為這一家的事應該徹底結束的時候,卓小雅倒是找上了門。當邢雲朵某一天開完庭回律所,前臺對她說,“邢律師,有人找”。随後她帶了些疑惑的回頭,看到了卓小雅拘謹的笑容。
“朵朵姐,沒有約你就到了,不好意思啊!”
她笑了下,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開口:“沒關系。那麽熟了,我也不和你客氣。一小時咨詢費1000,先前臺付了吧!支付寶微信打卡現金都可以,給你開票。”
卓小雅臉上的表情僵了下,但還是點點頭,說“好”。
行,現在,卓小雅能做她一個小時上帝了。在這一小時裏,她一定對上帝盡心盡力,絕無怨言。
一段時日不見,卓小雅似乎比上回小區裏、咖啡館見到的更加憔悴了些。她的臉色更加灰暗,臉上都發出來了一些痘痘,身上的衣着也越發樸素。但即使如此,邢雲朵也能在她稍微精神一些的眼神裏看到一些往好裏發展的變化。任何人,從一段極為糟糕的狀态中慢慢恢複過來,剛開始的時候,都會看上去比在糟糕的狀态裏更糟。
因為,認識自己處在這種狀态裏,就是比糟糕更糟糕的事。而在任何時候,承認,都是治愈的第一步。
“朵朵姐,我聽了我姐的建議,去找了心理醫生。算上昨天的話,一共已經做了四次治療了。”卓小雅起了個頭。
邢雲朵挑了下眉,她這一千的咨詢費,是該謝這位心理醫生,還是唐淺?
“醫生怎麽說?”她問卓小雅。
清秀的女孩兒笑的還是有些拘謹:“很多問題了,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愛林建這個人,還是愛上了他可以塑造出來的他?還有原生家庭的一些問題,比如我對自己的自我欺騙。醫生說,像我這樣的,可能還要兩三個療程才會好吧!”
“那你找我,我能幫上你什麽?”她再問卓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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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女孩兒擰了好幾下自己的衣角,才下了決心:“朵朵姐,我想離婚。”
對于這個答案,邢雲朵并不詫異。實際上,她方才看到卓小雅來找她,就猜到了是這個事情。她真正在意的,是卓小雅成不成得了這個案件中的“帥”。
真不是她擔心這個。離婚案件的當事人,可以說是所有案件中最搖擺不定的了。而女性由于社會壓力和刻板印象,會比男性更猶豫。她曾有同行,只做男性的離婚案件,原因是男性來詢問離婚的,百分之□□十會堅定地把離婚走到底,而女性,這個比例可能連一半都沒有。更別說,卓小雅這個案子的對家,還是個學了PUA的律師的了。
“朵朵姐,我收到了這個。”她拿出一個快遞件,是林建的離婚訴狀,以及法庭調解的傳票。
邢雲朵接了過來。和她上次在沈茉莉那裏看到的一樣,只要求離婚,不要求分割財産。
卓小雅又說:“心理醫生對我說,讓我好好感知自己的感受,我在這段婚姻裏獲得,什麽時候是喜悅,什麽時候是痛苦,什麽時候是麻木。他讓我把這些感受一一列下來,然後我發現,喜悅的時候那麽少。”
“怎麽個少法?”
“除了他最早追我的時候,和剛剛結婚的時候,幾乎就沒有了。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明白,他追我的時候,我也給他做過便當,也做過三明治這種簡易午餐,他當時喜歡的不得了。但是為什麽結婚後,同樣是這些東西,他就說我做的那麽難吃呢?我這兩天還特地讓我姐嘗了一下,我姐說誰說難吃誰舌頭有問題……”
“小雅,”邢雲朵在這裏打斷了她,“能具體說說這個嗎?除了便當三明治之外,還有什麽類似的事情?”
“類似的事情?”
“就是林建在追求你的時候,說你什麽都好。結婚後,這個也不好,那個也不好。再想想,有沒有其他的?”
卓小雅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痛楚,但在邢雲朵的鼓勵下,她還是慢慢接納了這種痛楚,然後慢慢說:“很多了,比如長相、廚藝、收拾家務,然後,我自己的職業上,他都會說我不行。”
“你自己的職業,他怎麽個說法?”
“如果我工作上有些不順心,我回來對他說,他會告訴這都是我的問題,為什麽我不先從我自己的身上找下問題?然後就會對我說,你看你這個同事,人家怎麽才做了幾年就是你上司了?你怎麽現在還混成這樣?慢慢的,我覺得我真的是個廢物,然後某天他對我說就算你真的什麽都不會也沒事,你是我老婆我養你。然後我真信了,我就把工作辭了。我辭職回來後,他對我好了一陣子。然後……然後又和以前一樣,說我什麽都不行。比以前還要過分的是,這次他說的時候,他還會說,你現在不工作你還能做什麽?我想想是啊,我怎麽就把工作給辭了呢……”
邢雲朵轉着筆,她想,她真遇見了一個非常缺德的同行。智慧用于惡,有時甚至能殺人于無形。這一段,她會對卓小雅掰開了講明。法律和心理學有時候會有交叉的範圍,她很感謝卓小雅所遇到的這位醫生,能夠讓她及時回頭,不再痛苦中沉溺甚至對痛苦上瘾。而心理醫生未對她講明的,那些現實裏的陰暗,将由她來告訴這個女孩。
“小雅,問你個最根本的問題,你是否想好了要離婚。這個不是心理醫生說的感受與否那麽……那麽理論化的東西,離婚代表你必須面對的第一關,來自于你的媽媽。”
果然,卓小雅臉色白了一下。
邢雲朵攤開一張紙,繼續說:“我想你還要面對的問題,來自于錢和住所。林建之所以只起訴離婚而沒起訴分割財産,這個原因非常混賬。”
“混賬?”
“對,混賬。我來給你算筆賬,第一,你們的房子,”邢雲朵開始在紙上寫了起來,“林建不是本地的戶口,按照川海市的法規,非本地戶籍者必須以家庭身份才能買房,這就是林建和你結婚的根本目的。房屋首付完全來自于他,名字寫在他一人名下,你參與了還貸但是根本沒有還貸的證據,那也就是在法律事實上你從未參與還貸。這種操作,小雅你能分到這套房子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你都能偷着樂了。”
“為什麽?他不是婚後才買房的嗎?”卓小雅急了,這和大衆知道的不一樣啊!
“個人的婚前財産,并不因為財産屬性的變化而發生變化,還是林間的個人財産。首付的錢,是他的婚前所得,存在的形式是錢,只是婚後變成了房子。這部分,有你的事嗎?沒有。所以這部分抛開,然後錢變成了房子,在婚後房屋價值有了上升,這部分的上升可以視為孳息,屬于你們的婚後財産。但房屋案件有專門的司法解釋,得參考夫妻雙方對房屋的貢獻,那你認為,你貢獻了多少?”
卓小雅的臉色又白了一分。
“所以那天我才會說,你們只懂了點皮毛,就敢結婚離婚。算了,這話我現在就不說了你當我沒說過。我們繼續往下說。林建現在只起訴離婚,不起訴分割財産,我猜他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訴訟費。如果你不同意離婚,那麽這一次不判離,半年後法庭再見,他只需要付50塊的訴訟費。而在這半年的過程中,他會繼續打擊你的自尊,直到最後達成他讓你接近淨身出戶的目的。”
“如果我答應離婚呢?”卓小雅急匆匆的問到。
“那就更如他所願,你的房子現在已經到了500萬左右。你同意離婚,并且要求分割夫妻共有財産,那麽訴訟費由你出。你必須出接近5萬元的訴訟費,并且提供和房屋價值等值的財産做訴訟保全。當然,在你提供不出等值財産的時候,你可以委托保險公司出具保函來完成這個訴訟保全。雖然這個費用不貴,但不是什麽保險公司都肯給你出這個保函的。如果一審結果滿意,到此為止可以結束,如果你不滿意上訴,所有費用再付一遍。所以小雅,你付的出這個訴訟費嗎?你要打這個離婚官司,先準備好15萬,還不包括律師費。”
卓小雅的臉色,呈現出了徹徹底底的灰白。
邢雲朵遞了杯水給她:“你喜歡的,從一開始,只是林建虛構出來的一個人。我想你的心理醫生已經告訴你了,你也已經發現了,你喜歡的人,他從來沒有影子。一個比喻,影子指的是陰暗面。”
現在,卓小雅的眼眶也已經開始紅了。
邢雲朵接着說:“他一直很完美,對你也好,這樣子的,誰不喜歡呢?再加上你媽也不是聰明的人,哦,律師啊,哦,比我女兒大10歲,男人嘛難看點無所謂,主要是要對我女兒好,大一點照顧人。你們都這樣想,連錢也不談,就糊裏糊塗結婚了。”
卓小雅點頭,眼眶還是紅的,有了些眼淚。
“但不談錢談什麽結婚?等結婚了,他先說你小的不好,你想想是啊,就是我粗心大意忘記了。誰會對小事情計較呢對不對?然後一點一點,他說你什麽不好,最終,他讓你覺得你就是個廢物。”
“所以啊,”邢雲朵目光突然一冷,盯着卓小雅,“小雅,你說,如果在這場游戲裏你是林建的話,你要不要給一個廢物房子或者錢?”
“哇”的一聲,卓小雅大聲哭了出來。為什麽,她只是想要一個平平凡凡但是對她好的老公,為什麽會這樣?
“人和人之間是不可能簡單的,小雅。你和你媽媽是親生母女,但你們的關系何時簡單過呢?夫妻也是親密關系的一種,你怎麽能奢求簡單呢?好了,知道就行了。人都是第一次活着的,誰會不犯錯誤,別哭了別哭了。”邢雲朵一邊反省自己怎麽又把上帝弄哭了,一邊遞給她一塊手絹。
卓小雅拿過來,狠狠的眼淚鼻涕一起擦了一把。随後,她又哭了好一會,才慢慢的停了下來。而在這個過程中,邢雲朵并未打斷,她只是坐在一旁,陪她。
“朵朵姐,我要離婚。”她哭完了,嗓子有些啞,神色卻很堅定。
“律師費8萬,二審如果有,3萬。我這裏,必須先付款。小雅,你想好了,可以再來找我。”她遞上自己的名片,報價報的一點都不客氣。
不是她這時候還想着錢,而是——律師費是糧草,連糧草都不願付的,根本沒有入場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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