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案二,07

當夜淩晨,市區某街道,後街死角處。

川海市夏日的這個夜晚,悶熱,無風,只要跑幾步整個人就像剛從水油混合物裏打撈起來一般。唐淺的背貼在牆壁上,但她沒有感覺到任何涼意,只感覺到了一陣陣比泡在黃梅天裏更不舒服的粘膩感。

汗水從她額前的碎發上滴下來,再滴入眼,又刺又辣。這一路上她不知道罵了自己多少句,才一兩年而已,自己的體能就那麽差了?想當年,她和程達搭檔的時候,這小矮子什麽時候能跑過她?

确實,她的女的。女性在體力上不如男性,那是一個客觀事實。但是如果放在個體和個體之間,部分女性可以在短距離之內跑贏一些男性,這也是一個存在的客觀事實。

而她唐淺,就屬于這一小部分女性。

身後腳步聲響起,昔日的搭檔已經追了上來。唐淺看了下周圍環境,索性就不走了。她快速把小型攝像機裏的內存卡拆了下來,藏在了內衣的夾層裏。随後又飛快的将一塊空白內存卡放在了攝像機裏頭。

剛做完這些,兩個穿着黑色體恤衫的男人,就氣喘籲籲的走到她面前,叉腰站定,用手點了她好一會才把動作停下來。“唐姐,東西放下來,你走,我們不為難你。”說話的,自然是程達。

“我自己的東西。怎麽就拿不得了?”唐淺把小型攝像機捏在手裏,故作平靜。

當年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留存的證據早就被老板交給了當事人,只有這臺放在辦公室裏的攝像機無聲的記載了一切。偵探社也早就搬走了,她查了許久才查到換了個皮的新公司開在哪裏。也是花了許久的時間,才發現這臺攝像機還在。

程達一步步靠近她,神态兇狠,話語卻還算客氣:“唐姐,何必呢?你早就不再這行裏面做了,當初的事情也早就過去了。人該抓的都抓了,你不是還在看守所那裏呆了好些時候自己看到的嗎?舊事重提,對誰都不好。”

唐淺勾了下嘴角冷笑:“提都還沒提,你怎麽知道好不好?我覺得,真提出來,說不定對我還是蠻好的。”她邊說,邊拆攝像機。

程達壓着火:“唐姐,你是前輩,也是女人,我不想為難你。我最後說一遍,東西你放下,人走,我們當沒看見。不然,你也別怪我們不客氣。”

唐淺冷冷的看着對方:“當年你不是已經不客氣過了嗎?現在再不客氣一次,又有什麽關系呢?”說完,她迅速的把內存卡拿出來,然後把攝像機朝程達他們丢了過去。

“靠!給老子追!”突然之間砸過來的攝像機讓程達接的手忙腳亂,生怕攝像機摔在地上小幾萬就沒了,雖然那張內存卡才是重點,但也別糟蹋設備不是?

程達護着攝像機的這個短暫間隙,讓唐淺有了那麽十幾秒快速奔跑的時間。但方才長距離的奔跑,已經耗盡了唐淺的精力。大概幾分鐘之後,程達他們就追上了她。

程達讓幾個人分別拉住了唐淺的左右手,一邊叉着腰,一邊氣喘嘻嘻的走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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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耳光,狠狠的打在唐淺的左臉上。從耳朵,到臉頰,都是劇烈的疼痛。

“死三八你到底有完沒完?事情過去都多久了,你非要揪着?”程達的語氣,已然是窮兇極惡。

疼痛和耳鳴,讓唐淺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程達讓人架着她,走遠了幾步,去打電話。再回來的時候,他有些惋惜。

“這個攝像機,其實我一直就想毀掉了。毀了,裏面的東西也就沒有了,當初這件事也就可以徹底翻篇了。知道我為什麽一直留着嗎?”他對唐淺說。

唐淺冷眼看着他,沒說話。

“我聽人說你是同性戀,只喜歡女的。但方巡那小子明明是男的,而且方巡這事都過了多少時間了,你還記着還想做點什麽,所以你男女應該都可以的對吧?”

“我留着這攝像機,就是想讓你回來求我。不過死三八你可以的,這麽多年了,你都不肯來陪我睡一覺。”

唐淺的眼裏全是厭惡。當初還是搭檔的時候,程達的示好就讓她惡心。這世上有些男人怎麽那麽猥瑣?滿腦子除了顏色廢料就什麽都沒有,然後就只會吹牛和裝逼。

“呵,老子就是看不慣你這種眼神,裝什麽女神。呸,當年老子是對你還有意思,但你現在自己看看,三十歲的老菜皮,老子會看上你才怪!”

他說完,再次狠狠打了唐淺一個耳光,就好像要把自己當年被她看輕過的那口氣,全部要回來。

随後,他掰開唐淺的手,将內存卡拿了過來。過程當中,唐淺發出了絕望的叫聲。而程達,開心的看着她,在她的聲音中将攝像機和內存卡都踩得粉碎。

或許是唐淺的演技太好,又或許是程達太過得意忘形,以至于他沒有看到唐淺雖然在很絕望的喊着,但是她的眼裏是沒有眼淚的。

那張真的內存卡,還在她的身上,她騙過了這些人。

“兄弟們,回去!”他再厭惡的看了一眼唐淺,轉身,收工。

當天晚上,唐淺處理完自己一身的狼狽後,在帳篷裏,翻來覆去了整整一宿。

往事如碎影,像旋轉木馬似的,一件一件在她腦子裏過。她看着這張真的內存卡,總算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命運自由安排。

她覺得自己能和邢雲朵做搭檔,是不是因為邢雲朵居然和她的過去,有些重疊?

學生時候那個喜歡自己的女孩子,也會怯生生的叫自己唐唐姐姐。她和邢雲朵第一次在看守所門口認識的時候,當冷美人開口的那個瞬間,她的音色,把自己帶回了當時。

一樣類型的音色,清冷如冰。

然後,是和方巡一樣的執着。雖然,方巡是個男孩子。

唐淺苦笑了下,“像”這個詞,對誰都不公平吧?若是邢雲朵知道自己“像”誰,以她的性格是真會當場絕交吧?

******

私家偵探,是唐淺曾經的職業。而方巡這個男生,是她曾經的實習生。四年前,方才不足二十歲,正在上大一,就因為路過偵探社的時候看見正托腮在床邊發呆的她,就放着五百強的暑期實習也不要了,非嚷嚷着說,我要來你們偵探社做暑期實習,我要你做我的實習老師。

那時的唐淺,罵了他好幾回,說小屁孩你搞什麽呢?你不要好好的讀書進正經公司,跑來這裏鬧什麽?

“姐姐,你留個電話方式,我想追你。”

“追你妹啊!你去追直女,別來追我。”

“那我先追了再說,我還沒有追過喜歡女生的女生,我也想試試。”

“……”

幾通來來回回的車轱辘話,也沒有打消方巡異想天開的念頭。後來,實在擰不過他,就讓他來了。說好,就做一個暑假。

偵探社這三個字看上去高大上,其實也就一上不了臺面的活。他們這個偵探社加上老板不過七個人,然後社裏的人,基本都在苦哈哈的過日子。調查些貓貓狗狗的失蹤,和普通人的婚外情,最多再加一個查一下被調查對象的錢藏在哪裏。

如果沒有那件委托,或許方巡已經因為追不到她,而最終和她分離在茫茫人海了。

方巡來了後一個多禮拜,老板給了唐淺一起婚外情調查,被調查的那位丈夫是一位燈光師,半個娛樂圈人士。當時,唐淺根本不想讓方巡去查,畢竟完全是個外行人能做什麽?再說,做了也不安全不是?但依舊和最開頭那樣,方巡使勁的纏着她,一定一定要自己體驗一下偵探的刺激感。

“姐姐,你不讓我跟着,我就悄悄跟着你。”

“到時候,那就真出事了。”

再一次的,唐淺沒有擰過他。

于是,唐淺在查到燈光師每周有固定的時間下午必然要去一家咖啡館喝一杯後,幹脆讓方巡也在那個咖啡館裏坐一會。她想着是,小男生随便拍些照就好了,這樣他就能不再折騰自己了。

本以為這起委托和曾經一樣,最後還得她自己來查一下調查對象——燈光師,查出第三者是哪個或者幹脆第三者有哪些,其中誰又是有威脅的,然後上報委托人,然後委托人滿意,然後她和老板再分下錢,再給方巡一些勞務費,案子也就結束了。但誰能想,随便去一次的方巡,竟然跟出娛樂圈中一位當紅炸子雞的大秘密?

沒成名之前早已結婚生子,卻秘而不宣。這也就算了,她在這行也算看過好多場人間悲喜劇了,對人性陰暗還算有些了解。但女方逼着對外公布,男方着急了失手把人一推,流産加上可能永遠醒不來,這種都構成刑責的了,能忍?

當然,這個故事的完整版,是唐淺後來自己查全的。

方巡當時只是聽燈光師和這位男明星随口聊了兩句,然後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小男生,激動到臉紅脖子紅的,立刻就在咖啡廳外,給她打電話,嗷嗷叫的說,姐姐姐姐,你看看我拍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随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還是被那個男星給看到了,唐淺都沒在電話裏來得及和小男生說你不要拍了,你快些回來這事你處理不來,就聽到了尖銳的呼救聲。

“姐,救我!”

嘶——

全都是手機的雜音,還有蹬蹬蹬的腳步聲。

再然後,她再見就是醫院裏陷入昏迷的小男生。醫生給的診斷是,方巡摔到了腦子,再醒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醫院裏,那個男明星沒有來,來的是他經紀人。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倒很會演戲,只說是發現有人對着他們這裏拍攝以為是私生飯,跑過來想追人讓人交出手中的相機,沒想到小男生會跑的那麽兇還把自己給摔到了。還說願意承擔所有的醫藥費,一定要治好這男孩子的病。

說完,不止把攝像機完整的還給了唐淺,還當場給了方巡父母一筆錢,也給了偵探社的其他人一筆錢,說這是慰問金。

當時,她拿了下方巡拼命護着的攝像機,才發現內存卡已經不見了。若非這相機本來就是她自己買的,她知道方巡早開啓了雲端功能,她也早在第一時間有了那份錄像,或許她都要被這些人的演技給糊弄了過去。

那時候,她就站在一旁,額頭青筋浮現,恨的咬牙切齒。那些錢,她一份沒拿。

離開醫院三天後,案件就事發了。

經紀人和幾個助理主動自首,但男明星一點事都沒有。經紀人他們一口咬死說就是我們推的,确實不是方巡自己摔下去的,但我們也沒想到會把這男孩子推成這樣。再說了,他一個人拿着那麽專業的設備鬼鬼祟祟的拍,我們怎麽可能不去追他?

“他那個樣子,真的很像一個偷偷摸摸的私生飯!”

随後是微博熱搜和熱點,清一色的聲音,都是支持男明星的。說狗仔就是活該,還說幹脆摔死算了。

唐淺看着那些字,眼眶都是疼的。

她曾想過把兩段錄像都交上去,卻被方巡的媽媽哭着打,“你還想要幹什麽,你還想要幹什麽?人家有錢有勢,你要讓我兒子下半輩子再惹那些人,不得安生嗎?”

她在婦人的眼淚裏,打消了主意。

後來,即使她呆在看守所門口那麽久,看着這些人都進去了。但,心裏的傷,确實紮紮實實的留下直到現在還未好。

方巡在幾個月後算是醒來了,但腦部重創,記憶出現了一些混亂,醫生說起碼需要在醫院裏觀察個一年半載,情況好轉出去後也需要在家裏在靜養個一兩年。唐淺去她家看過她幾回,都被趕了出去。

據說,方巡還需要時不時去精神科治療,這場意外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傷。

當方巡的面容浮現的時候,唐淺又開始手發抖,腦殼生疼。

眼淚從她的眼角落下,呼吸也驟然變急,唐淺幹咳到酸水都要出來了才好些。她想,方巡當時該有多痛啊!他媽的這群王八蛋……

“姐姐,你就讓我追一下,追不到,我也認了。”

“但你不能讓我連表達的機會都沒有。”

幾年後,邢雲朵這個家夥,也是這麽大大方方的對她說我喜歡你。時空在瞬間産生了交錯,而她卻只感到荒唐。

不要喜歡我,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我,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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