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案三,02
唐淺這一來一回用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在這一個半小時裏,潘秀鳳就和邢雲朵坐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反正,只要唐淺一刻不把他的出生證明拿過來,她就一刻不說案情本身。為了防止自己和邢雲朵都尴尬,潘秀鳳一口氣吃了兩塊蛋糕。
畢竟吃吃喝喝,是緩解尴尬最簡單的法子嘛!
“邢律師,你點,你也點一塊啊?這裏蛋糕,味道不錯啊!”她還熱情的招呼邢雲朵。
“不了不了,我牙不好。”美人兒除了祈禱她搭檔快一些,其他什麽都不想。她這麽皮厚的人,居然也在這種環境中感到了一絲尴尬。
總算,唐淺還算回來得快。在潘秀鳳剛剛吃完第二塊蛋糕的時候,她拿着出生證明快速的走了進來。“潘女士,您看看。”她遞給潘秀鳳。
後者拿過,雖然只有一張紙,也裏裏外外仔仔細細的看了許久。只差那一個什麽儀器過來,看看醫院的章是否是真的。
“可以,可以。這樣你們的八字就對了,我這官司肯定行。”她臉上的嚴厲和審視在這一刻都沒了,換上了電視劇裏熱情大媽的模樣。
随後,刑、唐二人總算聽到了完整的案情。
從潘秀鳳的描述中,二人聽到了一個在現存法律體系中接近死亡的詞彙,典權。
這是一個相當古老的權利,通說認為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時代。在歷史的長河中,它曾經一度輝煌過,甚至還是某些人求生的手段。然而紅塵滾滾,最終,它還是走到了死寂。
在現有的法律體系裏,關于它的條文,早已只有那麽寥寥數條。而那部具有開創性意義的物權法,更是連它的名字都未留下。
所謂的典權,是指支付典價而對他人不動産進行使用收益,在該不動産逾期未回贖時取得其所有權的權利。在典權法律關系中,支付典價而對他人不動産使用收益的一方,稱為典權人;收取典價而将其不動産交典權人用益的一方,為出典人;作為典權客體的不動産,稱之為典物。
潘秀鳳這個繼承案件指向的标的物房産,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典物,至少,房屋的來源是一個典物。
一個在現有的社會裏,已經很少能聽到的物權來源。
1961年4月17日,出典契約人陸雲生與承典契約人徐君華簽訂契約,陸雲生因急需資金将自有坐落于川海市北部紅雲路尾處的花園小洋房出典與徐君華使用。契約規定,典價人民幣2,000萬元折合折實單位3,755個,典期三年自簽訂之日起算,其他的權利義務亦有在契約中有所約定。
典期期間,陸雲生奔赴綠河市探親,自此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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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5月26日,三年典期已過。徐君華寫信給陸雲生,但被退回。按照契約以及當時的法律規定,小洋房的房屋産權自然歸屬于徐君華。只是,徐君華一直未去辦理産權的變更手續。
1985年,陸雲生死亡。
後鬥轉星移,時代變遷。小洋房的産權性質由無主房屋到公房再到私房,最終1989年時登記在了徐君華的小兒子徐啓剛名下,幾年後,徐啓剛又在房屋上将自己妻子王美雲的名字加上。現徐啓剛死亡,關于該房屋的權屬,他的三位繼承人再起沖突。
徐啓剛的三位繼承人,分別是大兒子徐洪生、二兒子徐澤越,以及小女兒徐蓓蕾。
而潘秀鳳,就是徐洪生的妻子。她的兒子,叫做徐瀚傑。
物,有時是世間情感最好的見證者。這幢小洋房,在最初成為私房的時候,就經歷了一輪繼承人之間的争鬥,最後由徐啓剛獲得了它的産權。而現在,三十年後的今日,同樣的故事再次發生。
時間回到現在,刑雲朵拿起了潘秀鳳剛才攤在她二人面前的幾張紙之一,這是該套房屋所在區區公證處的預約意向單。她看了一下,慢慢出聲讀了出來。
“待公證內容,川海市北部川海路3200號花園小洋房的權屬;待公證時間,本意向單簽訂之後15日內,逾期将重新預約;待公證內容,上述小洋房現登記于本人名下,歸本人與過世的妻子共同所有,其中屬于本人的産權,本人生前以及死後都留給給徐洪生、徐瀚傑兩人;填寫人,徐啓剛。”同時,在這個意向單的下面,還有徐瀚傑的一行手寫字,“我同意接受此份贈予。”
“就是這份東西,”潘秀鳳這時候的語氣就變了,沒有剛才的篤定,二只有急切,“我們沒有其他東西了,就這一份。如果憑這份東西打官司,打得贏嗎?”
刑雲朵放下了紙,面色為難。
“你如果非要說這份預約單構成了法律上的自書遺囑,實在是有點勉強。我們不說的別的,遺囑的第一個要求是,你要在擡頭上明确的寫上‘遺囑’兩個字。不然,它就僅僅只是一個人的意思表示。”
潘秀鳳立刻反駁她,态度兇狠了很多:“有表示不就行了?有表示,就得按照我公公的表示去做啊!”
不止刑雲朵,唐淺內心也有些失笑——潘秀鳳的這句話,或許是當事人對于法律最大的一個誤區了吧!法律上的專有詞彙,要讓它們産生效力,必須滿足一定的構成要素。以自書遺囑為例,必須在行文中明确有“遺囑”二字。至于其他的遺囑,如口頭遺囑,其構成則更為苛刻。曾有一個客人問過刑雲朵,他的同性戀人在死前的病床上,對着錄音筆說的“我把我所有的存款留給我父母,把我的房子留給你”這句話是否有用時,刑雲朵曾很惋惜的告訴他,這句話确實是你戀人的意思,只是,它無法生效。而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父母拿走了他們兒子所有的財産,一分都沒有留給這位同性戀人。
如果,潘秀鳳只有這張條,那麽她的結果,會和這位客人一模一樣。
“你再想想,關于這套房子,你們家還有沒有其他事情發生過?”邢雲朵決定先問一個問題緩和一下氣氛。
或許是出自于對風水的相信,潘秀鳳短暫的不滿馬上就沒了。她想了會,說:“不知道這個事情可不可以?你們也看到了,這個房子上除了有我公公,還有我婆婆的名字吧!但是一直以來,我公公就是想把他的那些房子都給我兒子的,因為他們三兄妹裏,只有我一個人生了一個兒子。”說到這裏,她還有些得意洋洋。
邢雲朵笑笑,讓潘秀鳳繼續往下說。重男輕女這種事,她都已經懶得吐槽了。
“其實一年多以前我已經去房地産交易中心問過了,說房子上不止有我公公一個人的名字,還有我婆婆的。我婆婆那時候已經過世了好幾年了,我公公是四個月前過世的。所以那個時候房産交易中心的人說,要把這套房子變成我兒子一個人的名字,其實要做兩件事,我公公這裏是買賣,我婆婆這裏是繼承。”
邢雲朵點頭,不同的法律關系,這點,房産交易中心沒說錯。
潘秀鳳又說:“所以房産交易中心的人說,你們一起辦也可以,就是買賣和繼承得分別交不同的稅。然後,所有人一起過來,把字都簽了。”
邢雲朵再點頭,盡量用大白話說的簡明一些:“買賣的事項,你公公和你兒子兩個一張合同。繼承的事項,你公公,你丈夫,你丈夫的弟弟和妹妹,四個人簽一份合同。”
“對的對的,就是這麽說的,反正再詳細的我也記不住。然後我們和老二老三談了半年的時間,總算談的差不多得了,他們也答應了。但前提是,第一,從此以後我公公的生老病死全部我們負責,他們不會再管了也不會出一分錢。第二,給他們一人十萬的補償。都答應了他們就去房産交易中心辦手續。”
“然後呢,他們去了沒有?”
潘秀鳳這時的表情,又變回了剛才的兇狠,她厭惡的呸了一聲,才說:“這就是他們不要臉的地方了,你也知道去房地産交易中心辦個過戶要分好幾次,你要麽一開始就不要來也就算了,我們該怎麽樣怎麽樣。可他們倒好,前幾次都準時到了,最後一次簽字不止不來還給我們發了條消息,我給你看這個消息!”
說完,潘秀鳳開始一條一條翻短信。這點上她倒是門清,知道重要的短信不能删。
“你們看!”她翻到這條,把手機拿給面前的二人。
他們看了一眼,短信的行文這樣寫到——“大哥,我們也去問過律師了,你騙了我們,那張公正意向書根本就不作數的。爸爸喜歡小傑我們知道,你讓我們讓一些也可以,但不能讓我們讓那麽多,這是欺負我們。我們不來了。”落款,是徐澤越和徐蓓蕾的名字。
潘秀鳳狠狠罵到:“我公公因為這條短信,氣的都暈過去了,醫院裏躺了好幾天。出來後還想着這件事,就去做公證。只是沒等他做完,就不行了……”她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大口氣,不再說下去了。
确實,也無需再往下說。
案情至此已經相當明顯,至少從潘秀鳳這一家子的角度上說,已經非常明顯。邢雲朵指尖敲着桌面替她總結:“所以這個案子我們換一角度想的話,你公公在生前,有過的是贈與這樣一個法律行為,只是這種行為不是由于他自己的真實意願被打斷了。”
“對,對的對的,就是被打斷了,這樣我是不是能打贏官司?”雖然根本不知道邢雲朵說的在法律上代表些什麽,但對方和其他律師完全不同的總結,還是讓她興奮不已。
“律師可不能承諾結果,但是我可以對你這樣說,你這個官司,能打。”邢雲朵露出白白的小牙齒,對她笑了下。
“我這麽對你翻一下吧,這是我對這個案子的理解,潘姐你能聽懂多少是多少。這不是一個繼承案子,你一直搞錯了案由,這應該是一個贈予的案件。你就把我當你公公,我生前已有贈予的行為,需要你們的配合才能讓我把這個贈與的行為完成。而因為你徐澤越和徐蓓蕾的擅自違約,我在活着的時候就沒有完成這個行為。所以,生前未完成的行為延續到了死後,你們二人如果要繼承我的財産,就需要完成我生前的行為。所以,他們最終确實能繼承財産,但是繼承完了也要完成我生前的這個行為,就是把繼承到的財産,再轉給你兒子。這樣一來一去,是不是等于什麽都拿到?所以官司可以打,拆成兩個或者合并成一個都可以。”
“不過,有一點必須對你說明的是,萬事皆有風險。沒有哪個案子,律師可以保證百分吧打贏。你這個,也同樣存在這樣的風險,我希望你能明白。”
潘秀鳳也開心的笑了起來:“明白,明白。我就說,要找八字對的上的,不然不行。那我這事就拜托你們啦!對了,今天蛋糕和咖啡的錢,算在律師費裏的吧!我都讓你做那麽大一筆生意了,你請我吃幾塊小蛋糕,沒問題的吧!”
她沒有告訴沈茉莉的是,其實她已經找到過八字相稱的律師了,還不止一個,但聊下來總覺得對方這裏差了一些還是那裏差了一些。現在想想,可能是,沒有眼前這個小丫頭的篤定?或者是,說的沒有這個小丫頭好?
哦對了,其中有一個,倒是和小丫頭說了差不多的話。但是,冰激淩也不願意請她吃一個,這樣的律師,能請?
就眼前這個了,眼前這個,不錯。
百物之九十五的贏,不就是百分百贏了嗎?
“沒問題,沒問題。”她面前,邢雲朵依舊笑的和和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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