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終案,06

程頌當天晚上,或者說第二天淩晨兩點多才回到了家裏。一回去,她連衣服都沒換就跑到衛生間裏狂吐。直到吐到最後一臉的眼淚,吐的只吐得出胃水才總算停下來。吐完了,她也沒力氣再走回客廳或者卧室,而是直接背靠在牆上就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辦完星海娛樂,或者說辦完伊浩的事回來,然後情緒崩潰的嚎啕大哭。從幾年之前她老板接下星海娛樂的委托,然後把伊浩直接分配給她開始,她的內心就一直處在煎熬之中。而近一年來,伊浩越來越變本加厲的行為,讓她的這種煎熬開始逐漸變為一種承擔不住的折磨。

再這麽下去,心理崩潰是早晚的事。

這麽足足哭了半個多小時,程頌才從涉死一樣的崩潰情緒中勉強緩了過來。她站了起來脫下外套開始洗手,硫磺肥皂一遍又一遍,都快把手給洗裂了,都未見她停下。

她明知道手早就洗幹淨,但心理上的感受還在,她就覺得她現在的手還是很髒,還有那些小動物的血。

“這份活,你做的并不開心。”邢雲朵下午的話,又在她耳邊響了一回。

程頌洗的更用力了,手都紅了,好像活活要洗下一塊皮來。是,她不開心;是,她就是星海娛樂或者說伊浩的工作人員;是,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像邢雲朵念的那條微博一樣就死了,要麽死于心理崩潰,要麽死于那些小動物身上帶的病毒。

基因都被改寫了,生物體都發生了這種變異,有些什麽奇奇怪怪的病毒把她弄死了有什麽奇怪嗎?

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誰讓她也是幫着伊浩助纣為虐的人。死也是活該,都不用人對她說什麽RIP。

換洗之後,打開電腦。鬼使神差的,她打開了邢雲朵的微博。這個在她看來明顯聒噪了一些的律師今天只更新了一條,但那一條,卻字字紮在她心上。

“你鬥不過你的潛意識。強鬥的結果,要麽傷,要麽死。”

強烈的涉死感再一次襲來,程頌再一次覺得雙手冰冷,掌心出杆,呼吸急促。那是她近一年來再熟悉不過的體驗,幾次診斷下來後最終确診的“急性焦慮”,無藥可解。程頌努力放松平躺在床上,努力放慢呼吸的頻率。好幾個醫生都對她說,你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會時不時急性焦慮發作。你一定要放松,這個病也就不是病了。

深呼吸,深呼吸,她對自己說。

這幾年在星海娛樂的經歷,就在這個時候在她腦子裏一遍遍過。剛開始,伊浩在過渡的壓力之下的選擇是濫.交,然後是酗酒,再然後是濫.交和酗酒,最後連程頌自己都覺得伊浩必然會走上毒這條路的時候,他居然沒有,而且不止沒有,他給你來了個怎麽都意想不到的愛好——上基因科技公司,定制寵物。

在現行的法律體系下,經過審批的基因科技公司是合法的,但有着嚴格的經營範圍。

很顯然,伊浩做的必然是超範圍的。若在合法範圍呢,她又怎麽會有那麽嚴重,甚至接近崩潰的心理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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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頌擡起了自己的雙手,放在日光燈下。燈光打在她手上,可以看見自己的血管。她再次想起了那一只又一只死去的小動物,不,它們不應該叫小動物了,從生物學上說,它們已經算是新物種了。

伊浩要可以撕咬老鼠的兔子,他說他想看兔子撕咬再吃下老鼠的全部過程,他說這個過程非常解壓;他還想要有獠牙的小貓,但是要小貓永遠長不大,然後用獠牙咬死蛇,再把它們吃下去。

快一年了,伊浩想要的,基因公司都做不出來。但是做不出來的過程中,已經有許多試驗的小動物死去了。一次又一次,她跟着伊浩團隊的人去處理這些小動物的屍骨,然後每次回來,她都會吐,吐到感覺內髒都吐出來。

實驗失敗的小動物,是怎樣的一副模樣,她根本不想去回想。那猙獰的模樣,生物學上的新物種嗎?不,它們就是惡魔,被伊浩生生造出來的惡魔。

它們無罪,有罪的是造它們出來的人。

一點一點,快速跳動的心髒在變緩變平靜。程頌再一次從這熟悉的涉死感中恢複過來的時候,她接到了一條老板的微信。

“小程你怎麽回事?當事人對你很不滿意啊!說你最近做事的時候一直開小差!你明天先來一次律所,給我說說清楚!”

工具人的說詞再一次在她眼前出現,她甚至覺得現在自己頭頂上就有三個大大的加粗黑體字,工具人。她起身狠狠把手機摔在地上,屏幕在落地的時候發出“乓”的一聲聲響,裂成了好幾塊。

“滾吧!”她第一次直接罵了出來。随後她也清楚的知道,這份工作,可以結束了。

只是,伊浩定制寵物的這個事情,需不需要就此沉默?職業道德和良心之間,她選擇哪一個?

這是一個問題,很嚴肅的問題。

幾日之後,當一身休閑裝的程頌來到律所時,邢雲朵并不詫異。她特地讓前臺妹子給程頌去樓下買了杯現磨咖啡,然後帶她去了最靠南的一間會議室。

“你辭職了?”關了門之後,邢雲朵也不來虛的,直接問她。

程頌“嗯”了一聲回她,接着說:“身體重要,就像你說的,我不喜歡哪天我挂了,我的同事們就給我來句RIP,然後該做什麽繼續做什麽。工具人能做一陣子,但不能做太久。”

前臺妹子在這個時候送來咖啡。程頌接過,喝了一大口,然後拿着杯子也不說話。就好像她特地到這裏來一趟,就是為了拿着熱咖啡在太陽下坐一會。

邢雲朵也不問她,她知道,程頌這麽來一趟,必然是有話想說。

“刑律,楊曉欣的委托,你收了多少錢?”程頌終于開口了,問的卻是一個非常刁鑽的問題。

邢雲朵挑了下眉:“按理說,這屬于保密的部分之一,我不該告訴你。不過,如果我不告訴你,今天你過來,就只為這一杯咖啡吧!”

程頌笑笑:“是的。你很直接,所以至少對着你,我也該直接一些。”

“追究刑事責任二十萬,返還財産部分按照15%的比例返還。”

程頌長長的“哦”裏帶了些羨慕,随後說:“你知道嗎?其實你做到了我想做的那種律師,可以不受自己良心的煎熬,可以去做想做的案子,甚至,可以幫到真正該幫的人。”

“真正該幫的人?楊曉欣和徐麗亞嗎?”

程頌放下了咖啡:“對啊,其他的那些女孩,你和我的看法不是一致嗎?楊曉欣曾想過幫她們,但最後不是被冠以最深的惡意?那些人啊,随她們去吧。”

邢雲朵眯了下眼睛:“看起來,你特地過來一趟不是為了伊浩,或者說不是為了伊浩的這件案子。”

程頌又淺淺的笑了起來:“刑律,你的微博我從頭到底翻過一遍。說實話,在對于律師這個職業,或者對當事人的評價上,其實我和你差的并不多。”

“小姐姐,您繼續。”邢雲朵知道,這一刻,她是真的想說一些話了。

“你的運氣真的很好。本地土著,準拆遷戶。還沒有動遷,但已經拿到了一部分的動遷款了,即使抛掉你家裏其他人,你也可以拿二十到三十萬做啓動資金。而很多律師,就是死在這個啓動資金上的。”

邢雲朵對她笑笑:“沒那麽多,我要了八萬,其他都給我爸媽了。”

“那也足夠了不是嗎?不過,我的運氣,并沒有那麽好,”程頌晃了下杯子,那一杯現磨咖啡已經見底,“能不能再給一杯?”

邢雲朵立刻微信上呼喚前臺妹子。

當第二杯咖啡的熱氣再冒出來的時候,程頌開始講了她的職業歷程。

“你知道嗎,你當時讀的那條微博,裏頭每一個字都戳到我的骨血裏。我不是川海市本地人,剛來的時候做實習律師,一個月工資五千塊錢。就五千塊,在行內也是高的了吧?然後我租的四人間,看着室友輕輕松松的在公司裏做前臺都有四千多,而我每周10/12/6,偶爾還七的,也才五千,你說我辛不辛苦?”

“辛苦。”邢雲朵并不否認。

“然後實習期過了,正式執業了。好吧,我也不說辛苦不辛苦,我只面臨兩個選擇,要麽跟着現在的團隊做些違背良心的事,要麽去另外一個律師那裏,良心倒是不違背了,但是工資少了一半多還不止。”

“刑律,我曾試過跟着那一位律師,但跟了半年就跟不下去了。倒都是些尋求正義的案子,侵權糾紛的被侵權人,勞動案件的勞動者,還有工傷的民工,偶爾有些合同案件的守約方。是,心是安了,但錢,真的太少了。”

“我一直在想,我也不是刻板的人。如果我刻板,至少伊浩的這件事上,我會無比同情那些女孩,但我并沒有。我的情緒和你是差不多的,不是嗎?那為什麽,我就不能找到一個老板,讓我可以在內心掙紮和錢之間,找到一個适合的點?”

“你別說自己幹做提成律師,我真的沒有這個底氣。算一算每個月自己付的社保,還查一大截的首付,不開張就一分錢都沒有的實際狀況,我真的做不到。”

“說出來輕松多了。這些話,擠在我心裏一年多近兩年了,找不到人說。”

最後一句話落的時候,邢雲朵看得出來程頌臉上終于浮現出的輕松感。邢雲朵知道,程頌并不需要她的理解和認可,她只是在這一個終于能聽懂她內心痛楚的人。

那手腳上的劃痕,必然是比楊曉欣她們更無法忍受千倍百倍的事情。

“好了,都說出來了。有樣東西,我也該給你了。”程頌又安安靜靜的坐了一會之後,才開口。

“不問問我對你剛才那幾段的想法?”邢雲朵問她。

程頌搖搖頭:“不需要。每個人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你說的,我也贊同。”

“人生總有試錯,未來的你可能還不會很有錢,但是你會開心的。”邢雲朵想了下,側着頭說了一句。

程頌的笑意裏,帶了些感激。她從自己兜裏,拿出一個U盤出來:“你的20萬可能是收不到了,但是這個,也可以讓伊浩甚至星海入刑。”

邢雲朵的神情嚴肅了起來:“律師法,律師執業道德都在那裏呢,洩露當事人的信息處罰的可不輕。”

“我知道。”

“你到你還給我?我當做沒聽見,你收回去。”

程頌的笑依舊很輕松:“如果我繼續律師這份職業的代價,是每晚的噩夢,那麽我情願從此換一份職業。而且,關于當事人信息的洩露有例外條款,如果對我的處罰過重的話,我找你替我申訴。”

“如果處罰輕的話……”程頌再次無所謂的笑笑,“輕的話我也認了,畢竟從一開始可以拒絕的時候,我為了錢,也沒有拒絕。”

“走了刑律,希望你好好用這份東西。”她喝下了最後一口咖啡,對邢雲朵潇灑的揮了揮手。

那一搖一晃的馬尾,顯示了她好些年未有的輕松。

作者有話要說:

小動物那個,來自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一個真實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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