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明一站在窗前,手裏握着一柄白色的手機,手機的外殼很明亮,可以折射出窗外的景致,它映射出天空和雲彩,映射出遠處的高樓、近處的樹木,也映射出飛鳥和鮮花。
明一的手下意識的握緊手機,并不停的摩挲,就好像每個緊張的人都會有下意識的小動作一樣。明一每次來到山裏家的公館時都會異常的緊張,宛若二十年前他初來乍到時一模一樣。雖然他早就不在是那個瘦弱淡薄的孩子,沒有什麽人能夠讓他害怕了。
“你來的可真早,秀長還以為到了晚上你才會過來呢。”
山裏道子穿着一件深藍色的高級套裝,脖子上帶着一串圓潤泛着柔和光芒的珍珠項鏈,長長的、柔順的黑色直發飄揚在身後。她是個很會打扮的女人,盡管已經五十幾歲了,可是還做三十歲時的打扮。盡管再厚的粉底也遮擋不住她臉上的皺紋和冷漠高傲的神情。
“董事長先生很忙吧。”明一淡淡的說。在這個家裏,他從未喊過秀長‘父親’,也從沒有任何人讓他喊過秀長‘父親’。他在這個家裏總是尴尬的,那種尴尬讓他幾乎坐立不安。
“是啊,最近醫院的事情搞得他心煩意亂,他正在樓上處理文件,說是不要打攪他,等晚上吃飯時再叫他。”道子看着明一:“說起來,倒是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一下。”
這時候,客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走進來。山裏朝倉是道子的大兒子,今年31歲了,比明一要大兩歲,到現在既沒有工作也沒有結婚,每天只對逛夜店和風化街感興趣。他大模大樣的看了明一一眼,連招呼都不打就坐在了明一對面的沙發上。
道子笑着說:“明一啊,其實是有關你哥哥朝倉的事。我和秀長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朝倉去醫院工作。”
明一哼笑道:“你在開玩笑?”
道子臉色變了變,轉眼卻笑着說:“沒有。”
“讓他到醫院能幹什麽?就是最起碼的護工也需要經過一年的培訓。”明一冷冷的說。
“爸爸的意思是讓我到醫院頂替舅舅的副院長職務。”山裏朝倉插嘴道,眼神諷刺而不屑的看着明一:“怎麽?我就是沒上過醫學院又怎麽了?我就是沒培訓過又怎麽了?醫院是屬于我的,爸爸也是向着我的,我不僅能進醫院,我還能幹很多事。小林醫生,你有什麽意見?喔……我忘了,你就算有意見也沒用,因為你對醫院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東西,不過就是替我們家族打工的一條狗。”
“朝倉,不許這麽沒有禮貌。”道子淡淡的勸了一句,然後笑着對明一說:“雖然我和秀長都決定了,可是弟弟(山裏久保院長)他不肯松口,我是希望你勸勸他。當然了,就算是他不肯答應,朝倉也是一定要去醫院的,大家都是親戚,沒必要鬧得太僵。”
失去了岩本廣雄,所以決定親自上陣了嗎?副院長?哈!明一從未聽過這麽好笑的笑話,是他們自己瘋了,還是當整個醫院的人全瘋了?讓一個非醫生出身整天游手好閑的二世祖,一進醫院就當副院長?真當自己是太子爺,所以說一不二嗎?
“如果我是替家族打工的一條狗,那麽你連狗都不如!少做夢了,叔叔不會讓你這種人進醫院的。”明一冷峻的說。
“叔叔?你說山裏久保?哼!你拿他來壓我?”山裏朝倉笑道:“山裏久保對醫院又算得了什麽東西?他這個院長職務也是我們決定讓他做他才能做的,我們讓他滾的時候他就得滾,一大把年紀了還占着院長的職務管三管四,自以為是也要有個限度。這家醫院是屬于我們家的,他算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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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一起身就要離開,這種壓抑的地方他簡直半分鐘也呆不下去了。
“滾吧,滾吧,你這個野種。一個私生子也妄圖争奪家産嗎?自不量力的東西,下賤貨色,你怎麽好意思活在世上。”山裏朝倉不停的吐露出尖酸惡毒的咒罵。
明一像條喪家犬一樣逃出了山裏家,他站在道路上,腳步都幾乎站不穩了,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強忍着眼中的淚水。
天空灰蒙蒙陰沉沉的,偶爾一兩只麻雀飛過陰霾的上空,樹木變得更加蒼翠,宛若一種深沉的墨綠色。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年長了,不會再被這些言語傷到,然而有些傷痕就像掩蓋在紙張下的水跡,只需要輕輕一扯,所有的掩蓋都只是徒勞的蒼白無力的。
野種,私生子,賤貨……他或許是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的,他或許是存在于過去的早該被抹去的東西,他或許早就應該遠遠地離開這裏……可是這是他的過錯嗎?活着是他的過錯嗎?他應該主動抹殺自己的生命,來掩蓋別人犯下的錯誤嗎?就算他的降生是過錯,可讓他降生到這個世上的人詢問過他的意見嗎?
多少年來他一遍遍的詢問自己,最痛苦的時候也想過要結束這樣的生命。可是他又覺得恐慌,如果就這樣結束了生命,那他本身的意義是什麽?他生存了這些年的意義又是什麽?難道只是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了這些年,然後結束生命就一了百了嗎?
他自有記憶以來就沒見自己的母親,父親也是常年難得見一次。最初他想到醫院工作,是因為這是他父親的醫院,雖然父親從未承認過他,可是他想要這種聯系,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聯系也無所謂。成了醫生之後,父親漸漸開始看重他了,随着他在整形外科勢力的增強,而其他兩個兒子又無能的情況下,父親漸漸對他客氣了起來,就好像父親其實非常喜歡他一樣。雖然只是一點點态度的改變,卻也讓從小一個人生活的他欣喜若狂。
那一點點重視讓他感覺其實自己不是一個人,他是有父親的,父親也許需要他。這給了他錯覺,他以為父親需要他這樣優秀的醫生來守護對父親而言重要的醫院,而他另外的兩個兒子根本沒有能力來守護。
可是,原來人類就是這麽容易自以為是的動物,總是貪婪的、不知羞恥的奢望別人的東西。自己是什麽?是野種、是私生子、是賤貨,別人沒有喊錯他,他的确太犯賤了。
沉悶的空氣愈加沉悶,昭示着一場暴風雨的即将到來,一只白色的小狗穿過馬路,灰蒙蒙的天空下麻雀兒鳴叫了幾聲,展開翅膀飛入墨色的樹叢。
明一用昂貴的大衣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踉踉跄跄的離開了。
……
幾天後,山裏朝倉進了醫院,不知道山裏院長是如何被說服的,總之這個非醫生專業出身的二世祖一進來就掌管了醫院的藥品專口以及各種出納的權利。
對于誰掌管醫院的大權,哲也并不感興趣。如果醫院好比一塊菜園子,山裏久保院長是辛勤的菜農,當菜農自己決定把害蟲放到重要的田地裏時,別人沒有置喙的權利。其實院長也有院長的難處,怕只怕妥協的後果就是,菜園早晚有一天要被啃光,到時候辛勞了一輩子的菜農不知道會有多麽遺憾和後悔。
山裏朝倉是個非常嚣張跋扈的男人,說好聽點叫積極管理自家的産業,說難聽點叫比蒼蠅更讨人厭。
仿佛他是新時代的國王,而醫院是他的領地,每天他都穿着白大褂,好像真的是個醫生似地到處巡視。看到偶爾坐下休息的醫生和護士就會尖酸刻薄的指桑罵槐,喜歡被人捧着敬着,喜歡跟在他身後拍馬屁的下屬。
他甚至還私自對很多投靠他的醫生下達了指示,要求醫生們給病人使用更多更昂貴的藥材,這是渡邊醫生悄悄告訴哲也的。山裏朝倉還沒有這個膽子來指揮哲也,因為他知道整個外科部最優秀的兩名外科醫生,清水洋次和辰田哲也,辰田哲也甚至比清水洋次還要出衆。他們直接受院長領導,目前是山裏醫院的支柱,是他今後必須要依仗的人。所以他已經三番四次表現出拉攏的意圖,後來漸漸意識到哲也跟小林明一關系很好後,也沒有放棄要拉攏的打算。
哲也注意到明一最近很消沉,他時常呆呆的坐在辦公桌前,完全沒有平時的精神頭,甚至在一次手術的過程中出現了偏差,幸而當時的助手及時提醒才沒有釀成大錯。
這天晚上8點鐘左右的時候,哲也公寓的門鈴被按響了。
門外站着喝的醉醺醺的明一,他頹廢的雙目無神,渾身酒氣,連平時小心呵護的頭發也亂糟糟的。他推開擋在門口的哲也,徑自走進屋子,搖搖晃晃的說:“我來找你喝酒,你,陪陪我,我們出去喝幾杯。”
每個人都有自己煩惱的事情,雖然對明一最近的狀态很擔心,可是哲也卻不方便詢問。結果今天看到喝的醉醺醺的明一,哲也想到這家夥明天還有手術要做呢。他生氣的把門一關,推着明一到房間裏坐下,然後拿了一條濕毛巾在這家夥的臉上胡亂擦了兩把。
“你幹什麽……幹什麽……”明一醉的很厲害,一點也沒有清醒的樣子,嘟嘟囔囔的推開哲也的毛巾,皺着眉頭抱怨:“幹什麽呀……”
“讓你醒醒酒,你說幹什麽?”哲也一手抓住明一亂動的雙手,一手握着毛巾繼續給他擦臉:“你怎麽喝的這麽醉,你不記得明天有手術的嗎?這樣如果又出問題怎麽辦?你到底是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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