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兩天後, 溫父匆匆去了趟公安局, 找了關系送了禮,事情非常順利的就将大女兒以病死為由戶口銷掉了。

溫家樂颠颠的給兒子報了名,等着把兒子送入軍中,像軍隊後勤這樣的地方, 沒有關系是根本進不去的, 溫家所有人都美滋滋,挺胸擡頭到處炫耀, 這個時代能進軍隊是非常光榮的事,他們早就忘了還有不知是生是死的女兒。

一旦銷消了戶口, 這個世界的檔案裏, 溫家就再也沒有活着的溫馨, 只有遠在胧城與溫馨長得一模一樣的魏欣。

……

閻澤揚接了到了電話, 神色平靜地道:“嗯, 我知道了,有時間一起吃飯,好。”說完挂了電話。

工作上的交接剛剛告一段落,他就接到了公安局打來,溫馨戶口成功銷掉的電話,這只不過是個小手段而已,不值一提。

他坐在了辦公室的椅子上, 神色嚴峻, 那張被他折好的婚檢報告正放在桌子上。

他拿起來看了看,臉上已經沒有了初見時的複雜與喜悅。

說實話, 在剛看到的檢查單的時候,他是難以置信、震驚後繼而欣喜,如果說不在乎溫馨婚前有過一段與男人私相授受的過往,那是自欺欺人,雖然他将這些都深埋心底,可是每一次想起來都如鲠在喉。

如今知道一切,他欣喜、高興之後,就只有深深的後悔和憤怒了。

後悔他沒有将這件事調查清楚,讓溫馨哭着離開京都,難怪,她說這裏留下的全是傷心的回憶,一直對他說,短時間內都不想回來。

閻澤揚此時才知道,她被誣陷,被冷落,去醫院檢查後又哭着離開這座城市,所受的所有委屈和痛苦,他心中也隐隐的痛楚,心疼是肯定的。

而對他來說,那本日記,又何嘗不是他傷心的回憶,如果不是失去她比她有過這樣一段經歷更黑暗痛苦百倍,他或許會讓自己徹底的遺忘,若不是他決定南下,去看看她,那麽,他們之間或許就沒有相遇再解開真相的契機了。

如果沒有經歷過這番掙紮放棄到最後接受的過程,那麽就算現在拿到了這份檢驗單子,恐怕也心靜如水。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那個寫下這本日記的石利安,若沒有這件事發生,他和溫馨或許早就結婚了,可是現在,它讓兩個人痛苦,也讓溫馨說出只想和他相處,卻不想結婚這樣的話。

閻澤揚心痛之後,自然的湧出了憤怒,讓他再次找到了石利安。

沒錯!他再次找到了他。

閻澤揚起身,走到了窗口,外面操練場上似來不斷的哨聲,與近千軍兵操練時嘹亮的口號,他卻從抽屜裏取了煙,抽出一根放到嘴邊。

是的,他再次找到了石利安,憤怒之下除了痛毆他一頓以解心頭之怒,他也想知道,他為什麽要撒謊。

閻澤揚有拷問過叛徒特務的經驗,他知道怎麽樣才能讓敵人口吐實言,那些撬開敵人嘴巴的技巧,是外人不能想象的黑暗。

石利安慘絕哀嚎、痛哭流涕,在他反複的審問當中,他将那幾張日記上的事情,全部的招了出來,與上一次分毫不差,與日記上所寫的,也沒有出入。

閻澤揚用了逼供的手段,最後,他心沉了下去,以他的經驗和直覺在告訴他,這個人,一直沒有撒謊,他說的都是真的。

從石利安口中,閻澤揚套出了溫馨十八歲以前石利安所知道的所有的經歷,石利安說她經常被那個古怪姨婆毆打,她身上有幾處陳舊的傷疤,她很憂郁,不愛說話,她性格很古怪,她從來不笑,他甚至連她身上有幾顆痣都招了出來。

石利安最後口裏流着鮮血,意識不清的時候,還在說:“……我說,我什麽都說,別殺我,別殺我,當年是我年輕我不知道,那年,她一定是懷孕了!否則她姨婆不會知道我們的事,她當時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她那個樣子,就像是女人被打掉了孩子,所以她姨婆才會說我是畜生,才會發現我們的事,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閻澤揚後來查過溫馨的同學鄰居,所有人的描述都與石利安一致,在回到溫家前一個月裏,她都是一個陰郁、不說話、整天關在屋子裏,穿着灰撲撲的舊衣,內向又神色麻木的女孩。

麻木到連她姨婆死的時候,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如果只有石利安這麽說,他或許不會相信,但若周圍的人都是這樣的說詞,那就不得不讓人相信這一切。

也不得不讓人懷疑她的一切。

她是如何在溫家待的一個月的時間裏,迅速變成開朗愛笑,活潑外向,總是往外跑,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喜歡鮮色的料子,熱情開放笑起來又燦爛的女孩?

與過去所有熟識她的人所形容的性格,判若兩人。

原來溫馨舊居的鄰居清楚的述說着:“那個女孩啊,命苦啊,天天做活,手臂還有燙傷,燙了好大一塊疤……”她親眼看到。

與石利安所以說的傷疤位置一致,他們的證言是一致的。

可閻澤揚十分确定,沒有!

溫馨身上有沒有任何傷疤,他最清楚不過,她全身就像蛋白一樣光滑潤澤。不要說傷痕,連顆痣也少見。

那麽這些人口中所說的溫馨,和他認識的溫馨,是同一個人嗎?

若石利安在拷打嚴刑上吐露的是真言,那這份檢查報告又是怎麽回事?

一根煙很快燃到了煙蒂,閻澤揚皺着眉頭重新點燃了一支,死死的咬在了嘴裏。

他腦中從第一次在河邊救起溫馨,那件暴露的裙子,奇怪的箱子,見到他第一眼之後主動的吻,也是那一吻,她被他清清楚楚将印在了眼眸中,記在了心裏。

之後她進入閻家,她乖巧下的活潑,她以最快的速度與大院的人混熟,她的擁抱,她的甜美的笑容,那些情不自禁的勾,引,她甚至跑到了他房間裏脫下了衣服。

這一切的一切,都十分不尋常。

可是那時候的他,被感情左右了頭腦,只以為她喜歡自己,喜歡到抛去了女性的腼腆和害羞,可是現在看來,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自己。

之後,她離開京城,留下檢查單子,坐火車南下,偏偏住在他團裏一個班長的家中,她又與那個顧青銅交好。

顧青銅,一個早就被在內部列入奸細重點觀察對象名單中。

他找到她的時候,踏進那個如同勾欄院一樣的廳裏,她的不設防與單純讓他難忍心中的怒火,那時候,她只覺得她單純好騙,可現在看來,卻似乎又有了另一層意思。

可無論怎麽樣,閻澤揚心裏都不願相信她不是真的溫馨,不願相信她接近自己的目地,他冷酷冷靜之後,心痛間推理分析出的結論,他都認為不可能。

因為在他看來。

她心思簡單又單純,喜歡哭又怕痛,她怎麽可能是特務是奸細?他更覺得他是裝出來的,以閻澤揚十幾年的看人眼光,他不相信自己會有看走眼的一天。

可是,現在又怎麽解釋她身上迷點重重,充滿矛盾的一切?

難道,這世上,還能有兩個溫馨不成?

“篤篤篤。”辦公室門被敲響,葉政委拿着資料走了進來,看到站在窗前一動不動,一臉苦澀,嘴裏卻在吞雲吻霧的閻澤揚,以及煙灰缸裏好幾個煙蒂。

葉政委搖了搖頭,年輕人就得有開創精神,老待在一個團裏有什麽出息,重組一支野戰軍這是多麽有熱血沸騰的事,這小子居然在這裏愁眉不展,牽腸挂肚,嗯,首長這一步還是對的,就得讓他多鍛煉鍛煉。

“澤揚,調令已經下來了,你準備什麽時候出發?”

閻澤揚這才從思索中回過神來,他沉默不語的把煙蒂用手捏緊,扔到了煙灰缸裏。

回過身來,走到辦公桌,才道:“出發的時間越快越好,就這兩天吧。”

葉政委想到這兩天就要走,營房那邊也沒有家屬樓,老婆孩子這兩天跟他鬧情緒呢,幾個月見不了面,看樣子去了得先把家屬樓建起來,于是他道:“新的駐地資料我給你拿過來了啊,有時間你看看,整個營地我們先得做個規劃,三個月之內先把營房和家屬樓區域設施建出來,時間還是挺緊迫的,對了,晚上團裏給你組織了歡送會,你這個團長得露下臉,你手下的兵可都舍不得你。”葉建舟将資料放到桌上說道。

“歡送會?”他淡淡的哼了一聲,“別以為我走了他們就能偷懶,半年的訓練計劃我已經安排好了,讓副團按上面嚴格執行。”強将手下無弱兵,練不出強兵還留他們幹什麽?

……

“兒子,你這是得罪了誰啊?剛出院就又住院了,還被人打成這樣,我得去公安局,我兒子被打成這樣,我得去告他們……”石利安的母親在醫院哭嚎不已。

這次石利安的傷不重,雖然流了不少血,但不至于手腳骨折,只是這種傷及其痛苦,醫生稍微一檢查,就皺起了眉頭,這種傷一看就知道行家裏手,是專門對付特務奸細嚴刑逼供下的傷口。

再烈的漢子,都經不起這麽折騰,看這手法施刑的人,絕不是什麽簡單人物,手法幹淨利落又能産生極大痛苦。

醫生心裏有數,見了緘口不言,這世道,誰沾上這種事誰倒黴,一裝不知道的檢查完,讓護士包紮了傷口,就算了事了。

石利安眼睛一直呆滞的望着醫院房頂,聽到她媽要去公安局告人,吓得一哆嗦,一下子拉住了她媽,“媽,你千萬別去,你要去了,你兒子就完了……”

“完了?兒子你老實告訴媽,你到底惹到誰了哦?跟有仇似的三天兩頭的打你,你到底犯什麽事了?”石利安的媽拉心吊膽拉着兒子問。

“我……”到現在石利安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只知道是那本日記惹得禍。

可他明明把那日記放在那堆報紙裏,為什麽會流了去?

他記得她媽說,當初是有幾個軍人上門買報紙,還指定要那一摞,現在想想實在太可疑了。

若不是他們買走了日記,日記沒有流出去,他怎麽會惹到煞神?怎麽會兩次被打,而被打的原因都是因為他日記裏寫的那個女人……

“媽……”他因為慘叫,嗓子十分幹澀,他問:“當初來家裏買報紙的那些軍人……”

他媽立即警覺:“是那些軍人打你的?要死啊,他們為什麽打你,我說呢,出手那麽大方,進來說借口水喝,讨一餐飯,還給了大把的錢和糧票,媽是被錢票迷昏了頭,就進廚房給他們做了,他們為什麽打你啊?我們和他們無怨無仇。”

石利安這個時候才明白了,這全是圈套。

一個軍人因為一個女人打了他兩次,差點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日記裏的那個女同學,是嫁給了那個軍人嗎?怕他發現了?

怪不得!

那幾個軍人哪裏是路過吃一餐飯,他們是有目地的,分明支開了自己的母親,幾個人掩護之下,手腳利落的搜了整個房間,他們要買那堆報紙也是有目地的。

或許是母親飯好了,沒有來得及翻遍報紙,索性才一起買了下來。

他們一定是查到了他和女同學在學校時的蛛絲馬跡,才特意來調查取證。

拿到了日記,那個男人知道了一切,女人的不忠,軍婚,所以自己才會……

“媽,你還記得,我原來班裏有個女同學叫溫馨嗎?就在老家的時候,那個宮裏出來的怪阿婆,她那個外甥女兒,你幫我一個忙,你回去找人打聽一下,她現在,她現在怎麽樣了……”

石利安的母親很快就打聽到了。

“兒子,你說的那個女同學,她……她死了。”

“什麽?什麽時候死的?”石利安聽到差點沒跳起來。

“就在前兩天,說是人病死了,戶口都銷戶了……”

石利安在病床上,瞪大雙目,眼睛裏驚恐極了,一陣呼哧帶喘。

一定是那個拷問他的魔鬼,是他!是他把人殺了!

背叛他的女人都殺了,那自己,那自己不是也死定了?

想到這兒,想到他的手段,想到下一個就是他,他尿都快吓失禁了,哭着喊:“媽,媽,快給我辦出院,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能再繼續留在這裏,我會死的,那個瘋子,那個瘋子會殺了我的……”

此時,被稱作瘋子的閻魔頭,伸手拿起帽子,戴在了頭,回頭看了眼辦公室,最後一身肅然的走了出去,走出了這個待了四年的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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