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路邊的景色快速過去,馬蹄聲由急到緩漸漸的停下了動靜,敖別在車廂內聽得到蘇尚翻身下馬的聲音,随後就見前面的簾子被掀開一點,蘇尚的上半個身子就鑽到了車廂裏面。

敖別伸出雙手讓他抱着,薄薄的毯子順着他的動作滑落了他的一些肩頭掉落在了車轅處,蘇尚看了看又給他拉上,随後拿起一邊的衣裳,抱着小小的敖別走到了一邊。

敖別左右看了看,這附近是野外的場景,他們從府中出來快馬已經騎行了挺長的時間,約莫着也有了小半個時辰才到,而且蘇尚帶着他左拐右拐的就進到了一邊的小路上,随後又是不知道進到了哪裏就帶着他鑽了進去。

這裏面倒又像是別有一番天地,溫度好像一下子有點冷,可又走過了一段路之後,又像是突然暖和了起來一樣,四周都冒着有些熱氣。

“這裏是哪?”敖別小手揪着蘇尚的衣襟張頭張腦的看了看,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一處還冒着熱氣的池子。

他之前從來都沒有那麽渴望過沐浴,因為冷水很冷,熱水他又擡不動,先前有人在水裏下藥,熱水永遠揮發的速度很快,根本防不勝防,也是因此,他那一次幾乎就要死掉了。

“這裏是一處溫泉,平時并沒有人來。”蘇尚左右看了看,随後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哪家人開采出來沐浴的,只是近些日子看上去并沒有人看守,我們倒是撿了一個便宜。”

敖別身上什麽衣服都沒有穿,他就光溜溜的站在石頭上,看着自己和蘇尚兩相對比,一個白花花的像是小雞崽,一個就像是溫雅的書生一樣……差距實在是有些大了。

于是敖別嘟起嘴巴,雙手叉腰,看着蘇尚一點不見外的在他面前也将自己的衣裳脫下,一直到蘇尚先下了水試水溫,他才鼻子朝天道:“你就這麽把我帶了出來,就不怕父親責罰你嗎。”

蘇尚頓時一笑,看着小孩兒明顯一副想要人哄着的樣子,找了一塊石頭站起來穩住身體,随後抱着他将他帶了下去,笑道:“怕呀,那你會去告我的狀嗎。”

小小的敖別臉頰微紅,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這才一副我很大度的樣子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那我是不是要謝謝你。”

“嗯,對。”敖別眉眼彎彎,嘴巴咧的老大,“你要好好謝謝我才行。”

“那你要我怎麽謝你?”蘇尚将他的發冠摘下,敖別的柔順的頭發頓時散落了滿身,他動作的時候還會帶着一絲絲的涼意,随後被水浸透,又有些溫熱,貼在身上的感覺實在是舒服的不得了。

敖別其實也不知道。

他就是下意識的說出了這麽一段話,也并沒有什麽目的,他只是覺得,只要蘇尚一直這麽順着他就好。

什麽都不要反駁他,什麽都要順從他。

這樣就好了。

他一點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于是敖別仔細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以後也要一直對我這麽好。”

不然的話……

不然怎麽樣,他也不知道。

敖別仰躺在大石頭上,頭枕在蘇尚腿上讓他給自己按摩着頭,看着他專注的眉眼,就這麽在心裏想着。

其實蘇尚應該不會像是那些人一樣對他不好,就算他真的背叛了自己,不要自己了,可能他到時候也是舍不得殺掉蘇尚的。

蘇尚要是就這麽沒了,他會很難過的。

時間漸漸過去,敖別也要去找一位師傅了。

這天清早蘇尚比誰都緊張,他慌手慌腳的準備好了敖別所有的東西,然後跟他一起上了馬車,準備好了行李,看着後面洋洋灑灑跟着的一群人上了路。

“你的師傅是朝中最出名的內閣老徐先生,他清廉一生,很難收徒,如果拜師禮不過,放眼當下朝中,很難再有誰能與他匹敵了。”蘇尚憂心忡忡,敖別年紀漸漸增大,府中教導的先生已然不再能夠教導他學習什麽東西,可普天之下能夠教導如今敖別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更不要說,按照現如今敖奉的想法,他要為王,敖別就一定要是太子。

他必須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敖別倒是一點都不擔心,靠着軟塌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一手還在膝蓋上面輕輕敲點着,聞言道:“他即便是不收我又要如何,什麽都不會影響。”

蘇尚正在給他溫茶,冷不防的一扭臉看見敖別這一副老态龍鐘的樣子活像是個小老頭一樣,一下沒憋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擔心的情緒倒是也少了很多,“坐好一些,不要讓人看到笑話了。”

敖別輕輕哼了一聲,伸手接過幹果吃了兩口,“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都不尊敬我了。”

“哎呀,你還記得自己是個小主子呀。”蘇尚悶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過後又是擔憂,“我只是在擔心,我過些日子就要去服役,若是你不能拜入閣老門下成為他老人家入室弟子……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怎麽辦。”

敖別咀嚼的動作停滞了一下,就着透過車簾偶爾進到車內的陽光斑駁下的陰影,好一會兒才說道:“……這個事情,你就不用擔心了。”

說着,他垂下眼睛輕抿一口茶。

衣袂搖曳拖地的聲音響起的時候,蘇尚正在車轅上坐着打盹。

跟着他一起來的護衛全數都在林外候着,并沒有允許被入內,此刻竹林之間只有他一人,他倒也是膽子大,就這麽靠着這裏睡了過去。

聽到聲響的時候,蘇尚就清醒了過來,只是步伐熟悉,又不急不緩,一下他也沒有着急睜開眼睛,倒是未語先笑,道:“如何了?”

敖別走到他面前才停下腳步,點綴精致的鞋面被長長的服飾掩蓋在裏面看的不慎分明,他一張精致漂亮的小臉上面一點笑意都沒有,繃的緊緊的。

蘇尚頓時心裏一緊,随後看着敖別的臉又是一笑,道:“沒事,閣老門規甚嚴,你今年還小,他不收你,我們總能找到合适的老師的。”

“他收下了我。”敖別伸手将蘇尚的手拍到了一邊,随後轉身手指向了另外一邊神色落寞,可見的洋洋灑灑又是幾個分別離去的隊伍道:“那些才是落敗的人。”

蘇尚眨眨眼,“……”

敖別這才轉過頭,對着蘇尚燦爛一笑,“他們都沒有我厲害。”

蘇尚這時候才粲然一笑,笑容在夕陽下顯得盡是紅潤的暖意,“對,你是最棒的。”

他說着,就穿過了敖別的腋下要将他抱起來,帶他上去收拾一下東西,好讓他接下來直接入住,卻又被敖別踢着腿打斷,于是蘇尚又将他放在了車轅上,道:“怎麽了?”

敖別不爽的嘟嘴,牽着蘇尚的拇指……想了一下,又用自己的手握住了蘇尚三根指頭,牽着他走到了室內。

竹林的葉子被風拂過時會發出飒飒的聲響,在這林間回蕩起總有些特殊的意味,門前正有兩個梳着發髻的小童在掃着走廊上的落葉,看到敖別的時候頓時鞠躬向後退了一步以示尊卑有別。

敖別伸手推開拉門,門內沉香陣陣,散發出的香氣讓人一瞬間還有些躁動着的心跳頓時就沉靜了下來。

珠簾之後有一老人獨坐在一盤器具一側,看着那盤像是殘棋一樣的局面盤腿細想着什麽,面色莊重。

“老師。”敖別在珠簾前兩步的位置停了下來,在蘇尚詫異的眼神中說道:“這就是阿尚。”

老人這才微微側過頭,直到這個時候,蘇尚才看到,眼前的這位閣老真的很老了。

他挂名在朝中,可無要事輕易不上朝,連任三朝之元老,即便是到了現在,昏庸的皇帝對于這位先生的尊敬都是值得肯定的。

他面上盡是褶皺,可雙眼卻透露着無法掩藏得精光,雙眼彎起,像是年輕時經常會笑的樣子,在看到蘇尚之後,他也微微眯起了眼睛,伸手招了招,讓他進去。

“小子說,這棋局,天下間只有你一人可堪破。老夫不信,在這端詳了整整三日都未能參透一絲玄機。”閣老笑着搖頭,随後雙手撫了一下眼睛,像是有些不适,“就請小先生為老夫破一破這珍珑。”

蘇尚怎麽當得起他這麽大禮,還了禮之後又道,“閣老擡重。”

棋局其實并不難,這是敖別前些日子突然要讓他熟記的一盤棋,所有棋路一一給他講解,幾乎是蘇尚所能想到、不能想到,甚至是在他來看都有些不可能行得通的路子,都被他一一拆解開後又重新組合,才得了這麽一句殘棋。

棋路之難,确實是難以找出第二人破解,可敖別這麽做……又是有什麽用意?

蘇尚面色不動,一點點的順着老人的棋路下,茶過半盞,桌上點着的香漸漸熄滅無煙,老人才終于一嘆,笑着扔下了手中的旗子,“就到這吧,老夫已經輸了。”

蘇尚起身,看着老人被進來的童子扶起走了出去,蹒跚的步子在逆光處顯得格外的瘦小。

“先生這是何意?”蘇尚有些迷茫,看了一眼敖別。

敖別微微一笑,眸光微閃,随後讓蘇尚看着棋局,站在幾步之外的距離道:“阿尚,你站在我這裏再看,這棋路,是什麽字。”

“太……平?”蘇尚一愣,下意識的讀出了這兩個由複雜的棋局拼出的字眼。

敖別雙手背負在身後,稚嫩的臉上有着不屬于他年齡的智慧,“是,老先生人過天命,一生別無所求,只期盼着,在他死前,可以得見這天下間重歸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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