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Chapter 17

天色暗了,遠遠的天邊,山林與天色相連的地方,有大鳥發出鳴叫聲,撲扇着翅膀落在枝頭,又隐入山林裏,金黃的夕陽挂在枝桠後面,與天色、村莊、山林形成一幅靜谧美好的畫卷。

谷梵坐在村頭的一根粗壯的木頭上,對着小麥田,看着夕陽,表情寧靜。

身後有腳步聲,谷梵回頭,看到刑霆奕腳步穩健地走過來,唇邊挂着她熟悉的笑。

英氣又自信。

谷梵朝他微微笑了笑,又轉回頭來。

刑霆奕走到她身邊,也在木頭上坐下來,兩人并肩坐着,看着夕陽。

谷梵笑看他,“忙完了?他們呢?”

刑霆奕看着前面連成片的小麥田,心情挺好地又偏過頭看她,“努雄已經被抓上車了,大夥兒正在安撫村民的情緒。”

谷梵點點頭,有些感慨,“都吓到了吧,平常看着那麽老實的人……”

刑霆奕點頭,十指交叉着放在膝前,看着前方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又問她,“來這兒一天半了,都沒機會問問,你怎麽樣?來這邊……适應嗎?”

他和谷梵一樣,都是從江南水城出來的,雖然這邊也屬于南方,但地域差異還是蠻大的,那邊都是水,而這邊都是山。

他一個大男人,倒沒什麽不适應的。

刑霆奕又去看谷梵,她一個纖弱的小姑娘,能适應嗎?

谷梵感受着傍晚的涼風拂過面頰,聽着他的話,淺淺地笑了,一如既往地恬靜,“沒什麽不适應的,對我來說,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獨身一人,在世間漂泊,像浮萍一樣,既可以說是無處安身,也可以說是随處可安,哪裏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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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霆奕靜靜地看着她,喉結滾了滾,有些難受地收回目光。

怎麽能一樣呢?他心裏問。

在之前,這裏沒有他,沒有她熟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怎麽能一樣。

可他心裏也明白,從她父母雙雙離世的那天起,她的世界裏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其他人靠得再近,也都在她的世界外。

于她來說,可不是一樣。

他不是怪她。

只心疼她。

一個小姑娘,怎麽能把自己活得那麽獨立、堅強,又那麽讓人心疼。

“不會太久的。”刑霆奕突然這樣跟她說。

“嗯?”谷梵有些沒反應過來,轉過臉來看他,卻對上他鷹一樣堅定的目光。

她一怔。

刑霆奕伸手握住她的手,捧起來,目光堅定地看着她,“我向你承諾過,一定替你報仇。今天再向你承諾,這一天不會太遠了。”

所以,小梵,你再等等我,我不會讓你一直這樣在外面漂泊。

谷梵怔怔地,眼前恍然浮現多年前的畫面。年輕帥氣的少年站在她面前,雙手握着她的肩膀,低頭瞧着她,認真又誠懇地告訴她,“小梵,不要悲傷,你的仇我幫你報”。

她眼眶突然濕潤了。

谷梵抽開手,笑着看着他,眼裏有感動,有拒絕,她說:“不,霆奕,我不需要你替我報仇,只要你好好活着……”

刑叔叔……,他們一家幫她太多了,刑霆奕因為她做了刑警,卻不能因為她丢了命。她還不起了。

刑霆奕看着她,目光裏有說不清地複雜情緒。胸腔裏,心疼與難受交織在一起,說不出的滋味兒。

谷梵笑着回視,“霆奕,我現在這樣很好,真的。”

雖然隐姓埋名,雖然漂泊于世,卻依舊可以平凡安寧地活着,沒什麽不好。

刑霆奕喉嚨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轉回目光,不再說了。

良久,身後遠遠地傳來一陣沸騰的說話聲。

他們同時轉頭看過去,是言立、民警和當地村民們。

言立走在前面,一身休閑的打扮,卻有一身鶴立雞群的氣度與風範,很容易吸引去人的目光。

言立也看到他們,目光朝他們這邊落過來。

刑霆奕下意識看了谷梵一眼,見她的目光同樣落在言立身上,眼裏有她自己都沒發現的光亮。

他眼神閃了閃,別過頭,不再看了。

谷梵就看向他。

刑霆奕笑了笑,說:“我今晚就走。”

谷梵有點意外,“這麽急?”

“嗯。”刑霆奕點頭,示意那邊警車的方向,“人都抓到了,我們随當地民警一起将人押送回去,交接一下工作,明天回市裏。”他笑笑,“我們春城見了。”

谷梵面部表情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沒等開口就被他擡手止住了。

“打住,知道你想說什麽,之前不是說了嗎?出來是為見見世面,你可別想勸我回去。”

谷梵想了想,嘆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妥協,“不勸就不勸,但你要答應我,辦案子的時候,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重。”

刑霆奕笑了,“嗯。”

他們的對話到此結束,言立他們也走過來,兩人都站起來。

刑霆奕走向言立,看了看他身後的祁文等人,笑了,并向他伸出手,“言立,很高興認識你。”

言立有點意外他的舉動,卻很配合地伸出手回握,“哪裏。”

放下手,刑霆奕朝錢妍雙他們道別,轉身,帶着小劉小李大步往他們來時開的警車走去。拉開車門,要上車的時候,他又擡頭朝谷梵看過來,目光清亮,突然就笑了,朝着她喊,“小梵,記得春城見啊。”

谷梵笑着擡手回應,“路上小心點。”

等人走了,她一個轉身,發現言立、錢妍雙他們都在看着她,表情怪怪的。

谷梵不解,“……怎麽了?”

“那個你們……”

錢妍雙剛開口,卻被言立面無表情地打斷了,“沒什麽。”

谷梵轉眼去看他,就見他率先轉身,讓村民們都散了,然後跟他們說,“昨天都沒睡好,現在回去,該吃吃該睡睡,明天早點起,把最後的工作做完。”

是的,他們的工作還沒結束。

——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在村口的一大塊空地上已經擠滿了拿着小板凳坐在地上的村民。

前面,大大的空地上,豎着一塊黑板,言立站在黑板前侃侃而談。

他在給這裏的村民上課。

上一節關于生态保護的課。

男人身姿挺拔,五官如雕刻的般,深邃立體,面容卻是沉靜肅然的。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站在百十號人面前,依舊淡然平靜,舉手投足間,盡是從容不迫,連聲音也依舊是低沉的,與平常不同的是,多了份抑揚頓挫。

“什麽是生态?生态是指生物之間以及生物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與存在狀态。我們與所有生物共同生活在一個大自然中,共享着自然的一切……”

谷梵等人站在最後面,隔着人群聽他講,這種感覺很奇妙。

錢妍雙看着谷梵明亮的眼睛,笑着朝她湊過去,“小老大是不是很帥?”

谷梵目光落在前方沒動,唇邊淺淺笑着,很誠實地點頭,“嗯,是很帥。”

錢妍雙見她這麽坦然,又覺得沒意思了,收回調侃的心思,一本正經地說,“可不是,你是沒看到言立去大學做演講時的情形,偌大的教室都要被那群小姑娘擠爆了。但不管最初那群孩子是為了什麽來聽他的講座,到最後整個教室裏的人,都會站起來,齊刷刷地為他所講的內容而鼓掌喝彩。”

谷梵想象了一下那種場面,竟有點熱血沸騰,問錢妍雙:“他還去大學裏演講?”

不怪她意外,她以為,以言立的個性不會喜歡站在講臺上備受矚目。

錢妍雙笑,有點小自豪,“不知道了吧?小老大來咱們所之前,在北方一所大學裏做教授,原本來這邊也是要到一個大學做導師的,被咱們所長半路給挖來了。”

谷梵确實是沒想到。

她看向前面侃侃而談,正發着光的男人,又突然覺得,他很适合站在講臺上,受萬人矚目。

她彎唇,緩緩地笑了笑。

——

講到最後,言立簡單地收了個尾,打算結束。

他今天做這堂課的主要目的,是給村民灌輸保護動物的意義,并普及些科學常識,或許長期與外界隔絕的他們,接受不了太多,但只要領會了一點點,不再一味地相信“以形補形”這種有點封建迷信的觀念,也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最後結束時,言立例行問所有人,“有不理解的,或還想要理解的問題嗎?”

視線環顧一周,沒想到竟然真有人舉手。

是阿旦,那個年不過二十的大男孩。

阿旦站起來,看着他,從他微微卷曲的肢體動作上,不難看出他的拘謹和放不開,但他還是鼓足氣問了,“我想問,保護那些動物對人類究竟有什麽好處?它們死不死,滅絕不滅絕,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谷梵微微一愣,靜靜地遠遠地看着言立。

旁邊,錢妍雙小聲咒了一句,“我曹,這叫什麽?小老大竟然遇上砸他場子的人了?”

難不成真是,無知者……人膽大?

谷梵沒有接話,目光一直落在那個男人身上。

言立對阿旦的問話,并沒有露出別的什麽情緒,因為他知道,在場的所有村民,雖然沒人說,但至少有半數以上的人,想法是和阿旦一樣的。

他看着下面那些或樸實、或茫然、或不以為意的面孔,目光變得更加深沉。他聲音沉了沉,說了一句不一定有幾個人能理解的話。

“因為……,覆滅,不單是一個種族的覆滅,更是這個大自然傾塌的開始,而人類,隸屬于自然。”

——

講堂結束了,祁文錢妍雙他們分散開來,和當地村民進行着交流,回去後他們各自還有總結報告要寫。

谷梵一個小助理,這時候就閑下來了。

言立這堂講座,進行了近一個半小時,這會兒正坐在黑板旁邊的椅子上休息。

谷梵想了想,從他們的車上取了一瓶礦泉水,走到他身邊遞給他。

“給,喝點水,潤潤喉嚨。”

言立坦然接過,看得出是真的渴了,擰開蓋子喝了小半瓶。

“謝謝。”

谷梵笑了笑,“這不是身為助理該做的嗎?”

言立有點意外地瞧了瞧她,沒想到她會主動開玩笑。

谷梵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妍雙他們忙活。

谷梵突然問他,“聽妍雙說,你偶爾會去大學做學術演講?”

言立挑眉,沒太多意外地點點頭,也不多話。

“嗯……”谷梵沉吟了一番,偏頭看着他,“能問你為什麽會做這些事嗎?”

這些事裏,包含第一次見他時,他在動物園撿垃圾,後來也是從錢妍雙那裏知道,他定期都會到動物園裏做志願者。很讓人想不到,一個智商一百六十多的年輕動物學家,竟然會到動物園做志願者,還會去撿垃圾;還有對動物如此高度的愛護……

如果說只是因為專業,她不信的。

言立這次,倒是真的意外她的問題了。

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為什麽會做這些事。

別人只會認為他,知識淵博,專業……沒誰會來探究他的想法。

而他,也不是個願意多說的人。

這會兒……

他垂眸。谷梵坐在他身側,偏着頭,微微仰臉看着他,烏黑的眸子裏閃着光,白皙的臉蛋在陽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瑩潤得仿佛透着光,那上面,還有淡淡的一抹紅暈,桃花一樣。

言立驀地笑了笑,唇角那樣一勾,性/感地要命。

谷梵看得有點愣。

言立喝了一口水,轉過頭看她,問,“去過大草原嗎?”

谷梵搖頭。

言立盯着她看,“去過可可西裏嗎?”

谷梵又搖頭。

言立看了眼天空,又換了一種問法:“你心中的大草原是什麽樣子的?”

谷梵目光游轉,思考了一下,“……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地,藍藍的天,白白的雲,還有成群成群的羊兒在奔跑……”

“這就對了。”言立笑,接着他仰望天空,谷梵突然覺得,他身上的氣息變了。

這一刻的他,讓人覺得,無比偉岸。

他說:“六七十年後,我會與這個世界告別,長眠地下。但我仍希望,這個世界上面,天是藍的,草是綠的,藏羚羊可以自由地奔跑,大象可以成隊地遷徙……”

谷梵聽得有些呆了,怔怔地仰望着他。

許多年後,他們已牽手走過半個世界,但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看他的沉默與真誠,谷梵都會想起這一日,他仰望天空,平靜深沉。

“老大……”不知過了多久,邬戌遠遠地朝他們招手。

谷梵猛然回神,朝邬戌的方向看了眼,還有些神思不屬,言立已經站起來了,并回頭叫她,“走。”

谷梵茫然,“去哪?”

言立勾唇笑,“帶你去看點美好的東西。”

——

他們又一次上山了,這一次沒帶誇葉村長和村裏人,只他們五人,一起往山上去,帶着平常上山的必備品。

他們走了很遠,爬過一個又一個山坡,翻過一個又一個溝壑,從很多肆意伸展的樹叢中穿過去。

待他們停下來時,每個人都已氣喘籲籲,狼狽不堪。

“看什麽……”

“噓……”

谷梵剛開口問,站在她身邊的言立便更快地轉身,伸出食指直接壓在了她的嘴唇上,摁住了她要發出口的聲音。

谷梵怔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臉,還有抵在她唇上的手指,她腦袋有一瞬間的蒙圈感。

前者卻像沒發覺什麽不對般,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很自然地松開手,打了個手勢,示意她湊近。

谷梵看了眼身旁,祁文他們都已經散開了,正躲在茂密的樹叢後,不知在看什麽。

谷梵遲疑地湊過去,言立一手扒開前面的樹叢,一手扶在她肩上以防她出現什麽意外,然後讓她看。

谷梵湊過去,然後徹底怔住了,眼底露出驚嘆的神色。

“這是……”谷梵沒忍住,偏頭問。

言立伸出食指立在唇前,示意她不要說話,眼底一片笑意。

谷梵露出驚喜的笑,轉頭繼續去看。

樹叢外面,是一片山石斷崖,有水流從上沿流淌下來,在中間一塊很大的區域,形成一個池,地下鋪的全是大塊小塊幹淨的鵝卵石,池水上面,飄着細細的水霧,竟是……溫泉?

谷梵滿眼亮光地看向言立,向他确認,後者帶着笑意點頭。

谷梵真的是驚嘆不已,因為在這片山石斷崖上,在這煙霧缭繞的溫泉池邊,圍繞着大大小小,數十只猴子,或蹲,或坐,或泡在池子裏,或相互抓着身上的虱子,還有母猴抱着懷裏的小猴子吃果子,甚至還有在一邊……疊在一起旁若無“猴”做/愛的……

谷梵捂着唇,想笑,卻也被眼前這一幕,感動得想哭……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到底是笑了出來。

言立在她身邊,目光瞥到她的神态,又收回來,看向下面那群尚不知被窺探了的猴群。

放在她肩上的大手,擡起來,緩慢又堅定地落在她的短發上,輕輕撫了兩下。

谷梵感受到腦後的力道,轉眼去看他,看他面容沉靜,滿身從容安靜。

言立轉頭對上她的視線,眼底有淺淡的笑意,眸子一如往常那般漆黑,放在她腦後的大手,壓着她的頭向他的方向靠近。

谷梵懵懵地順着力道靠近他寬闊的肩膀,臉畔貼近臉畔的時候,壓在她腦後的力道頓住了,她聽到言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道:“看到了嗎?這才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樣子,它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美好的。”

谷梵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了下來,手抓住他手臂上的衣料,緊緊揪着。

她清澈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這山,這水,這些可愛的小家夥們……

臉上有淚,唇邊卻綻放了真切地笑。

她低頭,熱氣吐出,撲在他耳邊,“……謝謝。”

言立沒動,靜靜地看着前方,目光深沉柔軟。

《第一卷 路從今夜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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