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下朝之後,劉琥換了常服,如往常般回到了禦書房。
他此時的心煩意亂,簡直是透于體表形外,任誰都能一眼看出。
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失态的模樣,于是劉琥支開了禦書房內幾乎所有的下人,将大門閉緊,只留剛剛回京的張德義一人在旁。
禦書房內,劉琥坐立不安,尤如困獸般繞着禦案來回踱步,朝張德義道:“大伴,左相這是要伯修的命啊!”
伯修,是陸維的字。只要不是在公開場合,劉琥總是這樣稱呼陸維。
“陛下不必着急,左相雖然表面上強勢,現在卻是不敢對侯爺下死手的。”張德義微微躬身,面目慈善,聲音略帶尖細,“侯爺身後有陸家、新貴黨,以及整個北疆的軍心,左相若就此殺了侯爺,牽一發而動全身,必然有人會魚死網破,左相擔不起這麽大的幹系。”
劉琥聽張德義這麽一說,想想确實如此,當下松了口氣,繼而又眉頭緊皺,擔憂道:“大伴,那你說……他們會不會對伯修刑訊逼供?”
诏獄的刑罰,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
“雖是難免,但想必并無大礙。”張德義笑道,“陛下忘了,咱們在诏獄的幾個釘子,有人正是負責執刑這一塊兒的。只要陛下一道密令,侯爺就吃不了大虧,只走個過場給左相的人看看罷了。”
劉琥點點頭,當即心定下大半,停了困獸般的踱步,秀美精致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笑容來,道:“朕是記得诏獄裏面有咱們的幾個人,但他們在裏面是做什麽的,這些許小事卻如何記得。”
張德義見劉琥心情轉好,小心翼翼的上前,給劉琥遞了杯茶,道:“不過陛下,您真的打算讓侯爺……從诏獄活着出來嗎?”
“說什麽混帳話!”劉琥拿着茶杯,用那對霧蒙蒙的桃花美目,狠狠剜了張德義一眼,如果張德義不是陪着他長大的大伴,感情深厚,他早将手中那杯茶潑在張德義臉上,“旁人不知道朕待他的心,也就罷了,大伴你豈能不知?!”
“陛下誤會老奴了。”張德義連忙解釋,“此番老奴去北疆,在軍中雖只待了一宿,卻也深知侯爺在軍中,是盡得軍心哪!北疆軍中,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是只知有侯爺,不知有天子啊!”
劉琥握着茶杯的修長手指驟然收緊,天青色的官窯盞襯着他瓷白的手指,青的愈發青,白的也愈發白,如同一副上了釉彩的畫,令人賞心悅目。
然而他那張肌膚如白瓷的臉上,此時的神色,卻絕對沒有那麽好看。
天下沒有一個帝王,在聽到“只知有侯爺,不知有天子”這句話之時,還能高興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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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晌,劉琥才遲疑道:“就算如此……剝了伯修的兵權便罷了,朕、朕還能真要他就這樣死在诏獄嗎?”
張德義搖了搖頭,湊上前道:“老奴知道陛下舍不得,但只剝去侯爺兵權的話,卻無法剝去北疆軍心所向哪!”
“在朝堂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侯爺入诏獄之事,是由以左相為首的,勳臣黨一手謀劃。”張德義見劉琥不語,繼續道,“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打擊先帝留下的勳臣黨,卻苦無時機嗎?若侯爺死在诏獄,介時勳臣黨就是千夫所指,陛下乘此時機發難,在一舉擊潰勳臣黨勢力之時,為死後的侯爺平反封賞,還能盡收北疆軍心,正是一石二鳥之計!”
陸維若是活着,以他的才能功勳名望,劉琥是只能壓制着他,不可能再對他進行封賞的。
如果陸維死了,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一個無法造成任何威脅的死人,再怎麽封、怎麽賞,都不為過。
劉琥身為一個帝王,卻處處受到強臣挾制,朝堂之上從未曾乾綱獨斷。他想起适才在金殿之上,左相的咄咄逼人,想到能鏟除這幫不把他看在眼裏的強臣,對張德義的提議不可謂不動心。
但在诏獄的那個人,是他的伯修,他此生最為心愛的人。
所以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艱澀道:“扳倒勳臣黨一事,再等等……總會有其它辦法的。再怎麽樣,朕也不可能殺伯修。”
“并不需要侯爺真的去死。只要造成侯爺名義上的死亡,這一石二鳥之計,不就可以實現了?”張德義隐秘的笑了一笑,“老奴知道,侯爺雖說心裏有陛下,性情卻別扭的很,總是不能遂陛下之意。介時失去了身份的侯爺,只有陛下可以依靠,侯爺還不是只能認命,任由陛下□□擺布了?”
正如陸維對張德義沒什麽好印象,張德義心裏也是恨陸維的。
陸維這人性情清高冷傲,目下無塵,就算他是皇帝身邊得臉的大太監,陸維也向來不怎麽瞧的起他。
瞧不起他這個太監也就罷了,就連天下之主向陸維捧出一顆真心,陸維也敢将那顆真心視若無物。
張德義身為局外人,看的非常清楚,陸維忠君愛國,卻從來就沒有對他的陛下,有過半點君臣之外的感情。但他不敢說破,只能盡量從旁維系陛下的美夢,并幫助他的陛下得償所願。
劉琥聽了張德義的建言,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卻橫了眼張德義,道:“大伴胡說些什麽?!朕與伯修兩情相悅,怎會□□擺布于他?事成之後,朕會好好待他,他也定會明白朕的苦衷。”
“是,陛下說的是,老奴失言了,該打、該打。”張德義含笑在劉琥面前弓腰低頭,伸出右手,輕輕批了自己面頰一掌,做出順從的姿态。
劉琥被熱烈的感情蒙蔽了雙眼、沖昏了頭腦,但張德義知道,陸維既不愛他的陛下,又清高冷傲,被剝奪身份之後,依陸維的性情,恐怕是寧願一死,也不願就此乖乖低頭,成為禁脔的。
但不要緊,宮外有以陸家為首的新貴黨,宮內有陸貴妃,都是陸維的死穴。到時候他就算是铮铮鐵骨,也由不得他不低頭。
張德義看似慈祥的面容之上,倏的掠過一抹厲色。
敢視天下之主的真心如無物,陸維怎能不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或許,死在诏獄之中還是便宜陸維了,接下來等待陸維的,将是禁宮之中,生不如死的悠長歲月。
陸維是忠臣良将,縱然手握重兵,卻從無反意。被剝去身份囚在宮中,對陸維而言顯然是極不公平的事情,但那又如何?
只要他的陛下高興就好。
沒錯,他張德義,就是陛下的一條狗。
一條陛下的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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