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羅敘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不同，是在四歲那年。

風輕雲淡，夏日的一個午後。

窘迫，惶恐。

如一場晦澀的雨幕來襲。

……

“就是他呀，那個和人類結婚生的小孩？”

“可不是嗎，聽說一次都沒化成過狼型呢。”

“混血就是不好，也不知道會有什麽毛病……”

……

年幼的羅敘低着頭，踢腳邊的小石子。

傭人給他送去點心，父親正在和家族的長輩們交談。羅敘就像一個異類一般，被周遭的族人圍觀。林玲就站在他的身邊，一雙手溫暖，撫過他的頭頂。

卻像是染起一片陰霾，天空久不散的烏雲。

他問：“媽媽，什麽是混血？”

林玲頓了頓，随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沒有回答羅敘。但看的出來，林玲的神情很憂傷。她的目光時刻望向不遠處的丈夫身上，期盼着一會能聽到什麽好消息。

然而并沒有。

羅敘再次發問：“是因為我混血，所以吃酒心糖才會變狼崽嗎？那我以後會和爸爸一樣變成大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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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傭人投來輕蔑的視線，吓得羅敘閉上了嘴。

林玲摸他的臉頰：“聽話，我們一會回家說。”

羅敘乖乖地靠在林玲懷裏，一動不動。

半晌，羅業林一臉怒氣沖沖地回來，帶着妻兒離開。

“就算他們都不同意，我也還是要帶你回本家，讓所有人都知道，羅家現在的太太是你，而不是他們為我選的周芩！”

林玲一如往日溫婉：“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除了羅業林和羅敘，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争，卻還是無法得到長輩的包容與接納。

母親憂傷的眸子曾是羅敘的噩夢。

他總忌憚着不知名的恐懼，是異樣的身體，還是不被家族所認可的惶恐。羅敘說不清，但他慢慢地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變成父親那樣的大狼。

他的狼型不會長大，并且不能通過自己的意願變換。

在族人眼裏，他是一個異類。

哪怕羅家的家業巨大，也顯少有願意和他結婚的狼族少女。即便有，也不是因為真的愛慕他。她們懼怕和羅敘留有後代，誰知道那會是什麽樣的形态。半人半狼，亦或是不人不狼。

羅業林無數次地想将家業交給他，卻也無數次地被家中長輩所阻攔，他們希望羅業林能将家業交給血統純正的羅垣。

羅業林固執，總覺得只要羅敘和族內的女孩結婚，有了血統更純正一點的後代，本家就能包容他。

但他從沒想過，羅敘要的不是低人一等的包容，他想要的是發自內心的尊重與愛。

這一點，白衍作為一個人類，率先做到了。

羅敘承認，白衍在很多時候都很笨，腦子不靈光。

可他卻是除了自己父母之外，比任何一個人都喜歡自己的傻瓜。

羅敘動心的點很簡單，但他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白衍的呢？

這個問題，在他回國後，依舊想不透徹，找不到一個起點。

對白衍的喜歡，就像潤物無聲般悄然生長，等察覺時，一切都已經定型。

羅敘打開公寓的大門，跌入眼簾的是穿着睡衣的白衍。淩晨兩點，白衍一直在等他。

“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分鐘！”白衍抱緊他，用力聞了兩口，軟軟地說，“我好想你呀。”

羅敘關上門，親了白衍的臉頰，把他箍緊了，沉下聲來：“我也很想你，小衍。”

“我聽你的話，都沒上網了。”

“乖。”

“不要總是口頭說說地誇我乖，覺得我乖你就親親我。”

啾啾，兩下。

白衍滿足地挂在他身上，下巴枕着羅敘的肩膀：“但一周時間要過去了，我還是有點緊張！”

“別擔心，沒事的。”

當下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而是羅敘告訴白衍，林玲想和他見一面。

白衍本來還想說要不要一起吃個夜宵，這會兒，怕是連塊小餅幹都吃不下了。

這消息使得白衍一晚上沒睡好，一大早就跟在羅敘屁股後頭來回地走。

一張嘴巴拉巴拉地沒停過。

“我穿這件衣服去行嗎？”

“你媽媽喜歡男孩子怎麽打扮？”

“我的西裝去哪了？”

“羅敘，我見你媽媽需要注意點什麽嗎？”

羅敘堵上了他的嘴，失笑不已：“小衍，你穿什麽都好看，我媽都會喜歡。”

“那我穿西裝吧，莊重些。你媽媽好歹也是羅家的夫人，我得注意些，可不能把第一印象搞砸了。”白衍緊張道，“可她真的會喜歡我嗎？”

羅敘的手還撫在他臉頰傷口的地方，消炎之後，傷口正在已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好。他這才放心，糾正白衍：“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我緊張，真的緊張。你給她看過我的電視劇嗎？你可千萬別給她看，要是咱媽看了我的電視劇，印象可就差了。”白衍連‘咱媽’都不要臉的稱呼上了，他拍一把自己的大腿，“早知道我應該我苦練演技！”

也不至于今天這麽擔驚受怕的。

而羅敘的母親林玲，則是個會把兒子所有的劇都看一遍的細心母親。其中當然包括他們一起參演的《反向靠近》和《我心桃花源》，自然也把他們的吻戲和床戲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林玲看的還都是無删減的資源。

她對白衍不陌生，卻也不熟悉。

當羅敘把白衍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之後，她還略微有些詫異。平時對別人的事情不管不顧的羅敘，如今也知道心疼人了。

林玲當即就猜到了兒子興許是和白衍真的談了。

她是個開明的母親，并且相信羅敘的眼光不會有錯。

但羅敘的父親羅業林是很難接受白衍的，所以羅敘要先從母親這邊開始攻略。

羅業林和林玲感情最是溫和，枕邊風的威力也不小。

那麽多年了，林玲要真想在羅家搶些什麽，羅業林肯定是順着的。但林玲和羅敘是一樣的性子，不争不搶，甚至于還讓出許多。

這也使得林玲和羅業林的前妻周岑，以及羅業林的大兒子羅垣，關系都處的平和。

她聽羅敘認認真真地說了老半天，心中了然。

而眼前的羅敘，多了幾分成熟，少了幾分年少時的淡漠。

眸子裏是一汪湖泊，說着白衍的時候，總能溢出滿屏的高興來。

“都說戀愛裏的人最是歡樂，我們小敘的眼睛裏頭，總算也多了點東西。”林玲笑的很溫柔，話語自然也拒絕的委婉，“但是你爸爸那一關，不好過的。他和你爺爺一樣，總希望你是能和狼族內的女孩結婚生子。”

羅敘清楚：“媽，如果我說，我不打算有孩子。”

林玲蹙眉，一時之間沒答話。

許久，林玲才道：“你爸爸讓你和族內的女孩結婚，為的是讓你能有一個血統純正些的孩子。這樣……他想交給你的家業，也好交手些。”

否則本家的諸多長輩肯定是不願意的，除非羅敘有一個家族勢力相當的狼族女孩做伴侶，并且孕育幾個孩子。

話糙理不糙，父母的初衷總是善意的。這些年來，羅敘受的委屈他們看在眼裏，也是盡可能地想彌補這種過失。

反倒是羅敘，将其中的利害關系都說明了：“羅家不會稀罕我這個混血的後代，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經歷和我一樣的遭遇。況且，狼族沒有一個女孩是想嫁給一個混血的，這種你不情我不願的商業婚姻，爸不是沒經歷過。”

“可你爸爸至少……”

“對，他确實留下了羅垣那條血脈。那就足夠了，羅氏是羅垣的，家族也是羅垣的，我不争不搶，不是因為我不要。而是要不起。”

羅敘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清楚。

在重注血脈的本家中，他永遠是一個異類。

包括林玲，偌大的羅家，曾幾何時有過他們母子的一席之地。要不是羅業林的寵愛，私心護着他們，他們母子早被擠兌死了，哪還有今天的舒坦。

羅業林确實個好丈夫好父親，但他依舊在羅家被長輩壓一頭。

林玲嘆了口氣，知道羅敘這些年的委屈。

羅敘繼續說：“我本來打算一輩子都不結婚，可遇到白衍後，我改變了這個想法。”

林玲忙問：“你是因為他是男孩，不能生孩子，才……”

羅敘打斷林玲：“即便他是女孩，我也會和他結婚。”

林玲不知該說什麽。

“可這個小傻子，在聽到羅垣罵我低賤，在聽到羅垣說沒有人想和我一個混血生孩子的時候。他氣的要命，拉着我的手說要給我生一筐狼崽子。”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羅敘明白自己是徹底陷進了白衍的生命裏。

他要和白衍真的在一起。

真的結婚，假裝會生一筐狼崽子的那種真情實感的結婚。

林玲不解：“狼崽子……他知道這個秘密？”

“是，但他從未因此嫌棄過我一次。”

說到這裏，羅敘無可奈何地笑了：“他就是個笨蛋，男人哪能生狼崽。”

而他呢。

羅敘說：“而我呢，也不需要他能生什麽小狼崽。我有他就夠了，想一輩子把他當孩子寵。就像爸爸對您那樣。”

林玲懂了。

他們狼族擇偶，若得真心，那便是一輩子不會二心。

她不再反駁什麽，只說：“讓我先見見白衍。”

與林玲的見面被安排在月末，林玲需要把自己在英國的事物放一放，抽空回國幾天。

與此同時，一周期限已經到了。

賈導突然在微博上發了一則道歉信，信裏寫的是對白衍的歉意，說明了自己當初是如何把黑料往白衍身上潑的詳細過程。連營銷公司找的哪家都爆了出來，并且附贈了一段他和渣學長私下見面的音頻。

這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網上的評論走向頓時從一個巅峰達到了另一個巅峰，吃瓜群衆前一秒還在罵白衍，後一秒又因為賈導發的一道道證據而心疼起白衍來。

渣學長的訪問視頻也因為漏洞百出而被拖出來貶責。

白衍驚愕，反複把賈導這條微博看了好多遍。

哎卧槽，怎麽回事，太不可思議了！

白衍轉身求解釋：“你怎麽做到的？！”

羅敘笑道：“打一鞭子，再給一粒糖，他這種人，一定會上鈎。”

“鞭子我看到了，可糖是什麽？”

“一部比較好的電影資源。賈導現在窮山盡水，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

“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羅敘說。

白衍就答：“那我是舍了哪個孩子，才把你套住的？”

這動不動就來一句土味情話，讓羅敘都不知道該怎麽接。他哭笑不得，耐着性子抱着白衍和他解說起來。

前陣子，賈導手頭的電影都泡湯了，羅敘又使得他到處打官司賠錢。眼下走投無路，大家一起死，不如大家一起活。羅敘稍稍裝作妥協的樣子，投以橄榄枝，賈導就火急火燎地上鈎了。

交換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賈導今天的這條微博。

羅敘算準了，賈導這只老狐貍，為了壓制渣學長那一頭，談話時必然會錄音。

只要他發了，如實澄清，并且揭穿渣學長的謊言，羅敘就讓張先生的公司和他簽合同。

但是，賈導擺了他們這麽大一道，羅敘哪肯罷休。

電影是要拍的，不過就是給賈導送筆錢救急。之後，等着賈導的官司一波跟一波，有的他受的，羅敘就沒打算收手過。

白衍不知道羅敘的後續步驟，還眼巴巴地問：“什麽資源啊？特別好的電影資源嗎？不然賈導怎麽可能退那麽大一步，還給我發這種洗白微博。”

“別擔心，也不是白給他的，之後都讓他還回來。”

白衍松口氣，想起了什麽，連忙給羅敘說，“對了，學長出軌的證據，許哥已經寄去了他岳父家。”

“他岳父家不是好惹的門戶，之後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羅敘問道，“他之前騙了你那麽多錢，如今落魄，想要全部拿回來是不可能的了。”

白衍可惜道：“那就算了。”

羅敘點頭：“但我可以想想辦法，讓他從此以後，窮困潦倒，做只過街老鼠。”

白衍贊同，憤憤道：“他心術不正，騙了我，也騙了別人，什麽下場都是他活該！”

話罷，白衍的思緒又回到了賈導身上。

他看着微博，幽幽然地嘆了口氣，後知後覺地說，“兜兜轉轉，像一出戲。那些粉絲也是，今天說着喜歡我，明天卻因為一個不實的消息徹底離開了我。這圈子來錢快，人心卻也離開的很快。”

“但也有很多粉絲，她們一直都相信你。”

“我知道。可連我都替她們不值，喜歡了我這樣一個……”白衍難過道，“一個不太聰明的藝人。她們值得去喜歡更好的，而不是我。”

羅敘否了他的說法：“我就很喜歡你，難道你也要我去喜歡別人嗎？”

白衍一聽，着急了，“那不成！”

“喜歡沒有什麽值不值的。”羅敘揉他的腦袋，叮囑：“以後在娛樂圈要多長個心眼。”

白衍遲疑了會兒，試探地問：“那如果我退出演藝圈呢？”

“什麽？”

“羅敘，我想退出演藝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