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Survivor(幸存者)
“葬禮……你一定要去嗎?”
黃泉川愛穗站在被遮擋得一點光都看不見的房間外,輕聲問道。
房間內沒有傳來一點回應,面露擔憂神色的她摸索着準備打開燈,卻被一聲沙啞的怒吼吓得縮回了手:“不準開燈——!”
黑暗中,少年赤紅的瞳孔鬼火一般閃爍着暴戾的光芒,他就像只受傷的警惕野獸,對任何踏足房間的人都表現出最大的敵意。
“……那好。我二十分鐘後來接你。”
門被悄無聲息地關上,唯一從縫隙間照射進來的光芒也消失不見,房間內再次恢複到寂靜,唯一清晰的就只剩下雨點敲在玻璃窗上發出的雜亂聲音。
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少年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體,蜷縮在房間的角落,失焦的眼神麻木地盯着不知名的角落。
絕望和孤獨讓他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危險。
好吵。
他用雙手搗住自己的耳朵,還是無法阻擋嘈雜的雨聲。
那些歡呼。
腦海裏的聲音跟着海潮般湧來,讓他幾乎發狂。
為什麽你們還能笑得出來?
為什麽你們不能閉上嘴?
為什麽你們不去死?
一方通行恍若沒有知覺般用力蜷縮身體,全然不顧右腿的斷肢處逐漸滲出鮮血,他只覺得好冷,像是身體被按入冰水裏、連烈火也無法驅散的寒冷。
那個少年死了。
屍體于昨日從格陵蘭海的冰層下被撈起,他的皮膚因寒冷透出青色,睫毛染了霜雪,雙眼緊閉,看起來只像是靜靜睡着了一般。
但是他沒有睜開雙眼。再也沒有。
一方通行在病床上聽到了這個死訊。他的右腿組織已經完全壞死,在最糟的情況下只能選擇截肢,那時手術剛剛結束,是土禦門元春帶來的消息。
他聽完後在床上靜靜躺了會兒,說:“出去。”
末了又怕這樣簡短的一個詞語讓人聽不懂,補了一句:“你們都出去。”
土禦門元春走到門外,對房間內查看情況的醫生和護士招招手,待人都走盡了後帶上了房門。
大約幾分鐘過後,房間裏傳來掀翻東西的巨響,和某個人近乎癫狂的嘶吼,又過了一會兒,那恐怖的聲音逐漸細弱,變成了無力的低聲啜泣。
土禦門元春揮手驅散了露出驚訝眼神的護士,也轉身離去。
對于未來,我們曾經有上千上萬種預測,卻終究沒想過這樣的結局。
“還是我帶你過去吧……”
“別碰我。”
眼眶因為哭泣變得紅腫的禦坂美琴擡起頭,循着争吵聲的源頭看去——白發少年身上穿着醫院的病員服,外面罩了件黑衣,雙手撐着拐杖一步步執拗地向墓碑走來,身後跟着面露擔憂神色的長發女人。
人群在這個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他。
一方通行冒雨向前走着,身上的衣物頃刻濕透,僅存的一條左腿讓這段短短的路程十分艱難和漫長,但他還是來到了墓碑前。
禦坂美琴在想他是否會大聲哭泣,又或者是沉默地流淚。
但是最終都沒有。
那名少年站在雨中,平靜地看着那方墓碑,垂着眼眸,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再平凡不過的物品。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全然不像是有任何一點脆弱和傷痛。
透明的水滴從他臉頰上滑落,但禦坂美琴知道那不是眼淚。
沒人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直到黃泉川愛穗小聲地開口喚道:“回去吧。”
于是他點點頭說“好”,撐着拐杖轉過身去,沒有一絲留戀,也終究沒有流一滴眼淚。
“一方通行——!”禦坂美琴突然精神錯亂般地大喊,不顧葬禮上不可高聲喧嘩的規則。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憤怒,好像在看到少年用死亡都換不回那個人的一滴眼淚時,她的世界就破碎了一個角落——連這片天空都在為他哭泣了,為什麽你卻沒有流淚?如果連你都不曾流淚,那我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麽?
所以求求你,別讓我恨你。
一方通行的腳步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用冷漠的目光看向禦坂美琴。
“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感覺嗎?!上條當麻已經死了!你連一滴淚都不能為他流嗎?!”禦坂美琴聲嘶力竭地喊着,白井黑子一手撐傘,一手擔憂地護在她身前。
很久之後,少年的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笑容,他說:“你如果真的難過就一起去死好了。在這裏哭得這麽傷心,誰又聽得到呢。”
他毫不在意地用尖銳的話語刺傷了在場所有默默流淚的人:“我不打算在這裏和你們一樣浪費時間。哪怕我抱着墓碑哭得再慘,這世界也不會為他的奉獻感激涕零。我不想為了這種舍生救人的行為動容,在我看來,他只是救了一群不知感恩的愚民,毫無價值。這樣的行為如果能夠讓你們良心感到一點安寧的話,那你們就繼續這樣做吧。”
禦坂美琴被這番話驚得全身都在發抖,她不顧一切地想要追上少年的腳步,卻被另一個人攔了下來。
那個人似乎是上條當麻的朋友,身高很高,有着一頭金色的短發,平時都是小混混一樣不修邊幅的樣子,唯有今天穿了黑色的正裝。
“別去追他。”土禦門元春對她搖了搖頭,并不打算解釋個中緣由。
禦坂美琴定定地看着白發少年離去的背影,在大雨中消瘦筆挺,仿佛無論什麽災厄都無法使它彎折。他就像層層疊疊積壓着雲雨的晦暗天空,正醞釀着一場足以撕裂一切的風暴。
他沒有回頭。
一次都沒有。
然而如今回想起來,恐怕從那個時候,一方通行這個人就已經徹底瘋了。
從災難中幸存下來的人一點都不會幸福。
大多數人只看到他們在恐怖的天災人禍後奇跡般生還,卻從沒想過在那之後伴随着他們的是怎樣煎熬的日日夜夜。
那不僅有對毀掉自己一切的災難的恐懼,還有對親人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懊悔與絕望。
從噩夢中驚醒時身邊卻空無一人,只能在黑暗中抱緊雙膝瑟瑟發抖,在漂泊中尋找已經不存在的居所,然後在無盡的痛苦中等待下一個夜晚的到來。
時間或許可以沖淡許多東西,但卻不能治愈一切。
換句話而言,他們是最不幸的。
“幸存者”這個詞語,實屬對那悲哀人生最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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