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楚王訝然,笑意微微僵住。

“……大王先前與我約定，我治好了瘴疫，便将我與那十六人送回舒。如今,我已治好瘴疫,還請大王踐諾……”

她前不久來請辭的話語猶在耳旁。

再看向那邊，阡陌跟那些人在一起，十分高興的樣子。

小臣符觀察着楚王的神色,感覺不妙，忙瞅向寺人渠。

寺人渠讪讪,撓了撓頭。

楚王的心思,這兩日他也摸着了一些,也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懊惱不已。

說來奇怪,在銅山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楚王會将這工妾陌納了，但他沒有；而現在，他們都以為楚王是拿工妾陌當工妾使喚，但他卻似乎真的動了心。寺人渠瞅瞅那邊船上，平心而論，這工妾陌生得的确不錯，一身粗衣，不打扮，也能看出是個美人，放到宮裏去，說不定會把鄭姬、越姬都比下去。可觀察兩日，他又覺得，楚王對這個工妾陌，跟別的女子不太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小臣符見楚王不說話，硬着頭皮，輕咳一聲，“大王……”

“登船。”楚王收回目光淡淡道，轉身而去。

*****

阡陌沒有想到那些舒人也在船上，看到他們的時候，簡直喜出望外。

她跑上船去，只見他們都好好的，沒有傷病，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被綁着繩索，見到阡陌，圍過來叽裏呱啦說話。

阡陌聽不大懂，心裏卻是實打實的高興。楚王将他們帶來這裏，那就是真的打算踐諾，把他們送回舒去了！

她臉上漾滿笑意，忍不住朝楚王那邊望去，卻見岸上，他剛才立着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

“工妾陌！”一名寺人走到船下，向她道，“大王召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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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答應下來，下了船，跟着那名寺人到楚王的船上去。

楚王此番表現得如此有誠意，讓她感到心情很好。路上，她盤算着說一些真心實意地感激的話，可是想到楚王那高高在上的樣子，又覺得他大概看不上這種現代人的小溫馨請調，在他面前，伏拜謝恩才是正道。

心裏轉着念頭，她登上了楚王的船。萬事俱備，舟尹指揮士卒們将大船撐離水岸，喊着號子，兩排長槳伸出，将碧波劃開。

楚王坐在船廬裏，正看着簡冊，似乎聚精會神，阡陌進來，他頭也不擡。

阡陌也不出聲打擾，走過去，站在一旁。

可站了好一會，楚王也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阡陌有些詫異，要是在先前，他明明早已經使喚自己幹這個幹那個了，根本不會讓她傻站，現在這是怎麽了……她瞅向侍立在另一旁的寺人渠，他一臉“莫問我”的神色，轉過臉去。

阡陌不明所以，見這裏不需要她做什麽，便無聲的退出去。

剛到門口，卻聽楚王緩緩道，“去何處？”

阡陌訝然，回頭。

楚王将手上的簡冊放到案上，看看她，又拿起另一卷。

“取水來，寡人渴了。”他說。

阡陌覺得莫名其妙，再看向寺人渠，他卻眼神閃爍，看着別處。心中狐疑，阡陌只得應一聲，去給他盛了水。

“大王，”這時，寺人渠忽然開口，恭敬地說，“時已正午，大王一直未用膳，可要呈膳？”

楚王應了一聲。

“諾。”寺人渠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阡陌，走出去。

阡陌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這個人最近特別的陰陽怪氣，是怎麽了？

船廬中只剩下她和楚王二人，阡陌把水端過來，放到案上。那水杯盛得有些滿，還未放穩，船忽而晃了一下，水灑出來，打濕了楚王的衣袖。

阡陌忙道歉，去取巾帕來，為他擦拭。

楚王沒有答話也沒有動，坐在席上，看着阡陌手忙腳亂地将案上和他衣服上的水跡擦幹，天光從窗戶透入，将她白皙的面容映得柔和，雙頰透着淡淡的紅。

那帶鈎下也灑了一點水漬，阡陌正要去擦拭，手忽然被握住。

她一愣，擡頭，卻見楚王似笑非笑，“寡人自己來。”說罷，将她手中的巾帕拿過去，自己擦幹淨。

阡陌讪讪，只得由他。

寺人渠還沒有回來，船廬中很安靜。阡陌打量楚王的神色，似乎也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膽子大起來。她瞅着如今正是時機，便退後些，規規矩矩地向他伏地一拜，“多謝大王。”

楚王有些詫異，看着她。

“我方才見到了那些舒人。”阡陌輕聲道，“多謝大王将他們……”

“工妾陌，你那會飛的什麽機做好了麽？”未等她說完，楚王卻打斷道。

阡陌一愣，擡起頭。卻見他神色無波無瀾，不知用意。

“還未……”

“去做，退下吧。”楚王淡淡道，說罷，拿起簡冊繼續看。

*****

楚王喜怒無常，阡陌走出門的時候，仍然一頭霧水。

他做了好事，她道謝，那模樣似乎居然很不樂意，這是什麽道理？

是她犯了什麽楚人特有的忌諱麽？還是他本來就很謙虛？阡陌想着，覺得納悶，也不去觸黴頭，乖乖地走遠。

做滑翔機不是什麽大事。其實，她也真心想給楚王留個什麽紀念，畢竟相識一場，阡陌對楚王這個人印象還不壞，這一走，無論她能不能回去，大概也是見不着了。

她要給楚莊王送一架玩具滑翔機。

阡陌想着，不禁覺得可樂。要是這滑翔機将來能夠随他進墓裏，保存得夠久，然後哪一天他的墓在現代被打開了，看到這個玩意，他們會不會大吃一驚？

阡陌心情好起來，盤算着要在機身上刻上她的名字。

既然是這麽意義深遠的東西，阡陌便打算做一個更像樣的，需要薄木片，幸好，船上有很多用作書寫的空牍片，長短都有。她說盡好話，半求半搶的，從寺人渠那裏拿了些來。

可惜楚王的那把劍沒有了，阡陌只能向士卒借銅刀，無論鋒利程度和造型，都跟楚王的沒法比。

想到那把劍，她有些心虛。她還沒有跟楚王提過，不知道他得知以後，會不會發怒？阡陌心裏嘀咕，發怒也沒辦法，那混戰之後，她曾經去找過，但是到處都沒有，她盡力了。

天氣很好，大船在江面上走着，雲朵悠悠，太陽慢慢變換着位置。阡陌坐在船廬的陰影下，慢慢修着機身，隔着厚厚的木板，她能聽到楚王在船廬裏跟臣子議事，時而平緩時而激烈，楚王的聲音夾在裏面，不高不低，卻讓人無法忽視。

不知道什麽時候，裏面的讨論沒了聲音。阡陌正低頭吹去木屑，忽然照在腳上的陽光被一個人影遮住。

她擡頭，楚王站在那裏，高高的個頭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正要起來行禮，楚王卻把一個東西遞過來，阡陌看去，卻見是那把短劍。

阡陌驚訝十分：“這劍……”

楚王沒有回答，卻道，“器在用，你說的。”

阡陌望着他，片刻，露出笑意。

她接過劍，拔出來，只見那劍身完好，仍然锃亮嶄新。

“這些是何物？”楚王看着地上那些修好形狀的木片，問道。

“機身與機翼。”阡陌一邊回答，一邊用劍刃來削，果然順手許多。

“機身與機翼？何物？”楚王不解。

阡陌想解釋，卻一時解釋不來，道，“大王稍後便知。”

楚王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嘴角，過了會，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阡陌詫異地看他。

“莫走神，削。”他說。

阡陌只得繼續。

這個模型其實不難做，她事先已經在木片上畫好了線，只需要按着線來削就好。可惜她技術太差，必須很小心，不然削壞了就要重來。

楚王首先看不下去了。

他耐着性子，盯着阡陌笨拙的動作，皺起眉頭。

“刀放平些。”

“指頭貼着刃，放在木片上要傷……”

“再快些！”

過了一會，他終于忍無可忍。

阡陌正埋頭苦幹，突然，劍和木片都被拿了過去。

“如何削？”楚王将木片拿在手裏打量，“照着陰線麽？”

阡陌哭笑不得，“嗯”一聲。

楚王不出聲，拿着劍，十分利落地削了起來，沒多久，地上落了一堆木屑，而那機身已經慢慢成型。

阡陌在一旁看着，睜大了眼睛。

“然後如何？”等到完成，楚王又問。

“嗯……在此處開個口，細一些，還有此處……”阡陌結巴道，指指幾道刻線。

楚王看了看，将劍刃叩下，未幾，幾道卡口即刻完成。

“而後？”

阡陌忙将地上做好的機翼拿起來，安到上面，未幾，一架滑翔機已經成型。

“怎與那小卒的不一樣？”楚王看了看，有些疑惑。

阡陌卻笑笑，自信地說，“大王此物，可是好多了。”說着，在船上四處張望，找到一片開闊的地方，站遠些，擲出去。

晚風徐徐，滑翔機在空中劃過一道線，飛了起來，悠悠轉彎，在衆人的贊嘆聲中，好一會，才降落而下。

阡陌原本得意洋洋，可看着它朝着船弦邊而去，心中道一聲糟糕，連忙跑過去，在飛出船的那一瞬，堪堪接住。

就在這時，衣服突然被拽住，阡陌被人扯着，幾乎帶倒在地。

“你又尋死麽？”楚王面色鐵青，怒氣沖沖道。

阡陌窘然，拉好衣服，“不會落下去的……”說着，看到楚王又瞪起眼，忙笑笑，将手中的滑翔機晃了晃，讨好地說，“我是為了救大王之物，它要是落下去，今日的功夫便白費了。”

楚王看着，臉上的神色緩和些，卻“哼”一聲，“有一半是寡人做的，要費也是費寡人。”

阡陌不與他争辯，卻重新在船廬邊上坐下，拿起劍。

“你還要做？”楚王訝然。

“嗯。”阡陌興致勃勃，“還不夠好，修一修，能飛得更高更遠。”說罷，她忽而想起那個一鳴驚人的典故，對楚王意味深長地笑笑，“此物寓意甚好，可謂一飛沖天呢。”

楚王露出詫異之色，看着她，沒說話，眸光漸深。

夕陽染紅了江面，晚歸的水鳥在頭頂飛過，鳴叫聲嚷嚷一片。不遠處，舟尹在大聲吆喝，令靠岸歇息。

“工妾陌，你真的很想回家麽？”好一會，楚王忽而道。

阡陌愣了愣，擡頭。

楚王看着她，神色不惱也不笑，似乎是很認真地在問話。

她點了點頭：“是。”

霞光映在楚王的臉上，彤紅熠熠，雙眸光采似熱烈，又似閃爍不定。

“為何？”他低低道，“這裏不好麽……”停了停，他補充道，“寡人是說，寡人可除去你的隸籍，你從前怎麽過，也能在楚國怎麽過。工妾陌，若是如此，你還要回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