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阡陌等了芒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沒有回來。

她只好像往日一樣,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有好些都磨破了。他并不喜歡浪費,都是收起來,讓仆婢縫補。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後,常給芒補衣服的老婦眼睛不好使,阡陌走過去,替她接過來。

她的縫補技術不差,以前在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爺爺也是個節儉的人,阡陌常常幹些針線活。老婦看她做的還不錯,笑着叽裏咕嚕說了些話,阡陌聽不懂,只能笑笑。

芒回來的時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縫着他的衣服,燈光映着她的臉,沉靜而美麗。

發現有人,她擡起頭。

目光相對,芒露出笑容。

“用過膳了麽?”阡陌問。

“用過了。”芒颔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線頭,把衣服拿起來看了看。

“我縫得不大好,”她說,“你且試一試。”

芒接過來,應一聲,卻放到一邊。

“陌,”他看着她,“我們說說話,好麽?”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樣子,有些詫異,點點頭,望着他。

芒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坐在席上,與她面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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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他沉默了一會,道,“我等要反攻楚國了。”

阡陌心裏一沉,片刻,道,“我知曉。”

“若是……我說若是,”他目光深深,“我與楚王相遇拼殺,你站在哪一邊。”

阡陌面色微變。

“我站在哪一邊又如何,重要麽?”少頃,她自嘲地說。

“于我很重要。”芒說。

阡陌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烏黑的雙眸有些熱烈,卻似藏着複雜的情緒。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遠不會有這麽一日。你們二人于我而言皆是珍貴,我無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樣。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沒回答,少頃,深吸口氣。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歡你,離開銅山之後,一直想尋到你。我曾去過你住的那個地方,他們說,楚王把你帶走了。我當時失落得幾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搶回來。陌,若有那麽一日,我殺了楚王,你會跟我走麽?”

阡陌張口結舌。未幾,腦海中一閃,她忽而回過味來,目光聚起。

“他來了?”她心情緊張又激動,看着芒,“他來了是麽?”

“還不曾,但應該會來。”芒把話說了一半,卻沒有說下去,“陌,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你希望我說什麽。”阡陌黯然,沒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說如果是這樣,我會毫無介懷地跟你走麽?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視着她,目光不定。

好一會,他神色平靜下來,颔首,“如此。”

他望望外頭,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說罷,轉身離開。

阡陌心情亦是糾結不已,看着他離開,在他就要出門的時候,叫了一聲,“芒。”

芒回頭。

阡陌低低道,“芒,我總覺得,你在銅山的時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時有盼頭,覺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廣。”

他目光幽深,卻不再多說,繼續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

定下了進攻之策,經過貞問,出征的日子也定了下來。

伯崇殺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諸神,誓師于廟。一聲令下,棠地衆人披堅執銳,集結成軍,登上舟船,浩浩蕩蕩地出發。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将她帶上了。按照他的說法,他怕将她留在棠地,無人護她周全。

“你只要跟着後軍便是,放心,此處都是我的人。”芒對她說。

阡陌點了點頭。

望向舟外,只見兩岸青山延綿,雖然已經是秋天,但仍然是蒼翠欲滴的顏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這樣看風景的時候,身旁站着另一個人,臉上意氣風發,滔滔不絕地跟她說哪個地方叫什麽名字,有什麽物産,如數家珍。

芒說,他會來。

阡陌有些疑惑。這些舒人,看起來并不十分強大,兵器甲胄都是吳人支援的,按理說,攻戰的線路應該是巧取而不是碰硬,他們的存在,必須做得秘密些,不讓楚人發現才對。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楚王知道。

這是為什麽?阡陌每天待在屋子裏,又沒有人可以打聽,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像個無頭蒼蠅,只能放棄。

群舒河川交錯,從棠地到舒鸠國,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後,便已經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鸠國仍有許多懷念舊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動很成功,幾乎沒有費什麽兵卒,就在兩日之內連得的數邑。阡陌親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東西迎接他們。同時,她也看到了被斬殺的楚人守軍和官吏的屍首,被人拖走,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楚國,說着楚語,心裏最牽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有了立場,就算心裏明白,戰争和殺戮在這個時代是多麽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換個位置,楚人也會去幹同樣的事情。

伯崇沒有耽擱,他要在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争取更多的勝利,命令軍隊繼續前進。

夜裏歇宿的時候是在野地裏,士卒們到處走動忙碌,芒去了伯崇的帳中議事,阡陌獨自坐在篝火邊上,慢慢啃着糗糧。

她還要繼續吃藥,一個士卒替她熬好了藥,拿過來,叽裏咕嚕地對她說了一堆話。

阡陌聽不懂,只能茫然地接過。

旁人看着笑起來,沖那士卒說了些什麽,士卒笑嘻嘻的。

“你是陌麽?”

阡陌喝藥的時候,忽然聽到他用楚語說這句話,手一震,幾乎灑出來。

士卒忙替她穩住,臉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異色,聽我說。”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許久。那日你下船時便覺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來,方才看仔細些,真是你!”

阡陌低頭喝着藥,心裏又驚又喜,咚咚作響。

“你怎認得我?”她不着痕跡地問。

“我是羅人,你上次去羅地,給我治過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還給我喂過藥,你大概不記得了。”說罷,他問,“你怎在此地?”

“說來話長,”阡陌有些無奈,趕緊問,“大王知道我在此麽?”

“也許不知,我前番怕認錯,未敢貿然報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麽?”

阡陌想說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這裏,也許會來救她,但是那樣,也就意味着他會跟芒遇上,然後……阡陌心中煩亂,少頃,道,“暫不必,你能幫我離開麽?”

士卒想了想,道,“也許能……”話沒說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來,藥灑在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過,這時,才發現芒走了過來。

“怎麽了?”他問。

阡陌一邊咳一邊搖頭,片刻,擦擦眼角咳出的淚水,“無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這是藥又不是湯。”

士卒收拾了藥碗,看一眼阡陌,低頭退開去。

阡陌神色平靜,對芒說,“你今夜回來比平日早。”

芒颔首:“兄長派我攻常邑。”

阡陌了然,卻見他面色似乎不太對,“常邑很難攻麽?”

“不是。”芒停頓了一下,看着她,“我父親,就是因為常邑的封君獻了邑,招致楚人從背後偷襲,以致戰敗。”

阡陌訝然,看着芒,少頃,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間開釋地展了展。

“都過去了,無事。”他說,“我還要去點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幾,松開手,起身走開。

前面來了幾個部下,芒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回頭,看到阡陌正取出鋪蓋,背過身去,在火堆邊上躺下。

他的臉上映着火光,閃爍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經之路。”方才,倉谡來找他,意味深長地說,“消息已經放出去,帶上她,公子知道該做什麽。”

*****

風在原野中刮過,夜晚,雲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總領群舒故地事務的舒城,在日落之後,已經關閉城門。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視各處,同僚之間說些笑話,打發時光。将近子時的時候,城外忽而傳來些隆隆的聲音,好像車馬碾過。守城的士卒們皆是詫異,忙上城頭去看。

只見火把光耀眼,夜色中,戰車練成長龍。

“門尹何在!”為首一個虎背熊腰地将官大聲道,亮出手中符節,“楚王駕到,還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夢中被人吵醒,聞知楚王駕臨,唬了一下,連忙起身更衣。

楚王風塵仆仆,屈宜出到門前之時,他已經來到。

“卿在密報中說,舒人似要反叛。”待得進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話就問,“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經令人潛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時斷時續。”屈宜道,“不過就在今日,臣聽聞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訝然,“何事?”

屈宜道,“說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經被居于東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還抓到了一個女子,背負重傷。”

楚王的目中驟然閃過一道光。

“當真?”他問,“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帶來的。”屈宜道,“似乎此事傳得很開。”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個,可知是何處?”

“臣也派人打探過,都說不清。”屈宜道。

楚王皺了皺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東南一趟?”

楚王沒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為首者來歷?”

*****

天還沒亮,士卒已經整裝。伯崇看了看陣容,露出滿意之色,未幾,轉向芒。

“常邑乃收複舒鸠國的門戶,定要拿下。”他嚴肅地說。

芒行禮:“諾。”

伯崇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為何将它交與你?”他沉聲道,“常氏是舒鸠的罪人,你我的仇敵!你是舒鸠公子,拿下它,就是為父親母親報仇,知曉麽!”

芒目光灼灼,望着兄長激動的臉,片刻,大聲道:“諾!”

守衛常邑的楚人比別處多,芒這一戰,比別人艱苦。但常邑畢竟曾經屬于舒人,芒找來熟識此地的人,摸清了城牆的薄弱之處,一邊令人圍堵出入門路,一邊令人去伐來巨木,上百人擡着,一舉将城牆撞破。

常邑順利攻下,午後,芒已經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歲,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見公子。”

芒冷冷地看着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記得麽?是你獻邑投楚,以致舒鸠國滅。”

常吾望着他,卻是面色坦然。

“常邑當時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圍困在外,苦守整月,糧米吃盡,傷者無醫,存着無食。若公子守城,孤立無援,苦守無望,而楚人許諾,若獻城,則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處置?”

當時的情形,芒亦早時知曉,但聽着常吾的話,仍面色緊繃,“你食國君之祿,投敵便是背于忠義!”

說罷,他讓人将常吾押下,聽候處置。

伯崇很快來到。

大隊人馬走進常邑,看到處處井然有序,許多人都稱贊起來,說芒這麽快就将這麽個大邑拿下來,可謂勇謀過人。

伯崇聽得這些話,亦是高興,看到路邊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負我望!”他說。

難得兄長稱贊,芒竟有些不适應,自謙行禮,“皆是衆人之功。”

接着,他問,“常吾與家人都已經被捉拿起來,弟還未處置,未知兄長意下?”

伯崇聽到常吾二字,臉色頓時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剮之烹之,難消我恨!”說罷,吩咐部下,“傳令,常邑無論男女老幼,盡皆處死,一個不留!”

部下領命,芒卻是大驚!

“兄長!”他忙谏道,“獻邑乃常氏所為,與邑中民人無幹!兄長這般屠戮,豈非傷及無辜!”

“什麽無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過數十人,其餘人等卻有數千。常吾要獻邑,他們怎麽不阻!楚人進來,他們怎麽不殺!茍且偷生,不配為舒人!”

“兄長此言差矣!”芒說,“當時常邑已經堅守一月,受傷者衆,饑疲交困,援師卻遲遲不至,故而……”

“你在為罪人說話?!”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慘死之事麽?!你去做楚人的工隸,受了他們黥刑,心亦成了仆隸一般!畏畏縮縮!”

芒亦神情激憤:“兄長,我曾為工隸,故而知曉生存不易!我當初從銅山出來之時,費盡心血,縱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帶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當以德服衆,兄長卻要行以暴虐,視人命如草芥!兄長複國的初心何在?!”

“複國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憤怒得扭曲,“我複國的初心,就是為父母報仇,奪回所有之物,殺盡背叛之人!”說罷,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讓他再放肆!”

左右領命,向芒一禮,便要拿他。

芒用力掙開,朝伯崇吼道,“你口口聲聲說為父親,可父親從不曾濫殺!你會後悔!”

“父親就是太仁善,才讓人毫無顧忌地背叛!”伯崇沉聲道,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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