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No. 6 紅顏怒

向星宇在明誠辦公室與兄長隔桌對坐，手邊是一杯秘書剛上的咖啡。他嘴角彎着，扯出一絲微笑，神色裏卻微微透出尴尬。

母親方靜菊把他強遣到明誠身邊伺機奪權，這個目的兄弟倆心知肚明，只是此前從未挑明而已。

向星宇內心是不願這麽做的，認為母親的做法多少有些卑鄙。

十多年前，在明誠的努力下，艾斯的業務再上層樓，，許多想在香港和東南亞開拓市場的知名品牌紛紛找上門來。

方靜菊卻敏銳嗅出來自繼子的威脅，她說服向喬然給明誠派達了新任務——去內地尋找新商機，這等于是将明誠趕出艾斯的核心業務，至于明誠能否幹出名堂，方靜菊并不關心。

向星宇那會兒才十四五歲，對這些家庭争鬥還不太理解，但家裏緊張的氣氛他到現在仍記憶猶新。

這場繼母與繼子之間的較量，最終因為父親傾向于方靜菊而告終。

明誠帶了一筆為數不多的啓動資金，攜家帶口去了東部一個叫做三江的城市。在星宇的想象中，那是個遙遠而荒僻的地方，連機場都沒有，據說明誠先要飛至上海，再從上海坐一個多小時火車才能抵達。

明誠離開那天，星宇特地請假去機場送他，雖然和方靜菊關系鬧得很僵，明誠對他的态度還是和善的，這也是星宇最佩服哥哥的地方，分得清對錯，從不遷怒他人。

星宇很想替母親說聲“對不起”，但他不敢，怕方靜菊知道了沖自己發火。明誠似乎讀懂了他眼裏的愧疚，笑着說：“等你長大，到三江來找我玩！”

星宇至今還記得明誠當時的眼神，從容篤定，仿佛他不是被流放，而是真的被授予了重要的任務。

方靜菊無心插柳，明誠在三江居然發展出了一片天地。而艾斯香港卻在方靜菊的幹預下，業務起起落落，歷盡風雨。如今，她想為初涉商圈的星宇提供一個堅實的基地，目光自然落到了明誠身上。

星宇不是沒有辯駁過，“那是大哥的工廠，他花十年心血才做到現在這樣，我們沒有道理把它從大哥手上搶過來。”

方靜菊卻斬釘截鐵，“他去建廠是我給的錢，公司股權，你爸爸占 51%，我占 10%，明誠只占 39%，工廠的所有權在爸爸手裏，明誠只是代替爸爸管理……”

“哥哥也是爸爸的兒子嘛！”星宇嘟哝。

“Sam！”方靜菊火了，“你腦子不要不清楚！別以為你哥哥是什麽好人，他經營工廠這十年，不知道黑掉公司多少錢，我和爸爸都不過問罷了！媽媽活着還能幫幫你，将來死了你怎麽辦？你如果老是這副态度，早晚被明誠吃得渣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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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被母親教訓，又被母親二度遣返回三江，星宇對明誠的态度依然不變，他不想沾手三江工廠，不想插手明誠和母親之間的争奪——就在剛剛，他把自己的立場明确告訴了哥哥。

明誠默然聽着，并未表态，左手空握，輕輕抵着下巴，臉上露出思慮的神情。

星宇一直讀不太懂明誠的這副表情，方靜菊則稱之為“陰險”，星宇是不認同的，在他心目中，明誠是個溫和節制的人，素養極高，星宇不相信他會害自己。

“哥哥，我沒有野心的，你信我嗎？”星宇盯着明誠的臉，把剛才的意思又重複了一遍。

他在返程飛機上就決定了，既然違抗不了母親，就必須和哥哥開誠布公，打消明誠對自己的戒心，否則，他在三江的日子會非常難熬——這一點，在過去的兩個月裏他已深有體會。

明誠笑了，視線終于轉向星宇，“我從來沒懷疑過你，急什麽。”

星宇松了口氣，也露出笑容。

他是個單純善良的男孩，從小錦衣玉食，喜歡游山玩水，喜歡繪畫攝影，愛好和平，讨厭争執。也許他更适合去一些藝術方面的行當裏發展。不過明誠只能在心裏想想而已，如果他的這個建議傳到方靜菊耳朵裏，恐怕會引起更多猜忌。

他對這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弟弟并無惡感，如果一定要挑星宇的毛病，大概就是沒什麽魄力吧，總是被母親指使來指使去。

對此明誠倒也不難理解，如果一個孩子從小在嚴母的控制下長大，所有言行都要經過母親的“審批”才能實施，他應該是一輩子都很難有出息了。

當然，這對明誠而言，或許不是壞事——如果星宇既聰明又桀骜，誰也無法駕馭，那麽明誠現在的處境可能會更困難一些。

“不過，你媽媽這麽做也有一定的道理。”明誠不緊不慢說，“工廠是個實體，你在這裏看到學到的，會比寫字樓裏的更多，也更紮實，很多人出去談生意，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他對自己要推銷的産品根本不懂。你既然來了，就不要虛度，好好把幾個部門的運作流程了解清楚，等将來你在總部立足了，說不定我們還能合作，搞些新東西出來。”

星宇的神色從困惑到恍悟，心情徹底放松，在他看來，和哥哥之間的難題算是徹底化解了。

明誠舉杯啜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時說：“宇仔，恕我直言，你媽媽總有一種非黑即白、非友即敵的觀念，我希望你不是這樣，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競争之外，還有合作，還有共贏……”

門外有人争執，忽然而起的尖利女聲打斷了明誠的思緒，他停下來，說話的人語速激烈，語調高亢，但隔着門，聽不清楚在吵什麽。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一個身影風一樣卷進來，秘書緊随其後，嚴厲的表情中摻雜着一絲緊張。

“請你趕緊出去！你怎麽能随便進來！我已經通知保安了，你到底哪個部門的？”

女孩根本不理她，目光憤怒而急切，在明誠和星宇之間來回切換，“哪位是總經理，我找總經理說話！”

明誠沒有動，手指還托在下巴處，饒有興致盯着她，這姑娘長相出色，卻怒氣沖沖，仿佛一支燃燒的玫瑰，正綻放出火焰般的色彩。不知為何，她讓明誠想到懸崖上生長的野花，耀眼的紅，在風中努力仰着臉。

他朝對面的星宇看了眼，發現他眼眸裏有同樣的震撼——員工怒闖總經理室，這種情形一般不太容易撞上。

兩名保安很快趕到，跟在秘書身後，氣勢淩厲，朝女孩走去，明誠及時制止了他們。

“你們出去吧，我會處理。”

等人都出去後，他把門關上，回轉身時問：“你叫什麽？”

女孩的怒氣消了大半，眼裏有困惑，也有警覺，但更多的是勇敢，“周岚，制造二部出貨組的。”

“坐吧。”明誠指指沙發，“想喝點什麽，水還是咖啡？”

星宇歪在辦公桌這邊，目不轉睛注視着他們。

周岚沒有坐，也沒有回答明誠的問題，她懷着滿腔怒火，下了很大的決心，破釜沉舟來闖向明誠的辦公室，她決定要掌握主動權。

“您是向總吧？我找你就是想問問，公司是不是可以随便開除員工？”

明誠在飲水機上接了杯清水，遞給周岚，她遲疑一下，接過，低聲說：“謝謝！”

一股淡淡的香氣萦繞在明誠鼻息間，遙遠、熟悉而親切，他一恍惚，想起來那是剛認識李欣茹時，常在她身上嗅到的味道，年輕女孩健康甜美的氣息，混雜在雪花膏的香味裏。

“坐吧，坐下慢慢說。”

周岚見他始終态度平和，毫不傲慢，果然袁喜對他的評價一點沒錯。如果自己依然咄咄逼人，倒顯得無禮且小家氣了，她捧着水杯在沙發裏坐下。

向明誠在她對面落座，兩手擱在沙發扶手上，鄭重道：“公司可以依據法律開除員工，但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的違規，一般不會這麽做，據我所知，艾斯建立到現在，還沒有過一例開除的情況，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問。”

周岚便把林清揚的情況說了。

明誠道：“林清揚我記得，他不是被開除的，是主動辭職。”

“可他辭職是被逼的！”

明誠淡淡一笑，“這屬于個人選擇問題，如果他沒犯錯，也可以選擇留下來——你這麽生氣，就是為了他？”

“當然不是！”怒意再次在周岚眼裏燃燒。

林清揚走後的這一個多星期，楊志高接二連三挑周岚的錯，盡管周岚向他解釋，那些都是上一班遺留下來的問題，和自己無關，但楊志高不聽，還是把錯誤全算她頭上。

周岚于是明白，站隊的惡果出來了，一切都如林清揚預料的那樣。

今天下午，楊志高再次刁難她，“把這些貨都弄到倉庫去！”

“他們自己怎麽不來提？”

“叉車壞了！讓咱們想辦法送過去。”

“我搬不動，你找別人吧！”

“我讓你自己搬了嗎？我讓你想辦法找人搬！”

周岚也火了，“我只負責點貨交付，送貨是你的責任，你找人搬去！”

“你這什麽态度？眼裏還有領導嗎？再有一次，直接走人！”

最後一句話成為導火索，點燃了周岚本就緊繃的神經，她爆發了。

明誠聽完，沉吟了會兒問：“你找人事部溝通過嗎？”

周岚搖頭，“找他們沒用的。”

明誠笑，“你沒找過，怎麽知道沒用？”

周岚噎住，總不能把道聽途說的信息當證據講給總經理聽吧，她還沒糊塗到這個份上。

明誠又問：“你還想在艾斯做事嗎？”

周岚氣鼓鼓道：“我就是不服氣才來找你，我幹得好好的幹嘛要走？”

明誠點頭，“那麽，你先回去。”

周岚一怔，“我會不會被開除？”

“為什麽你認為自己會被開除？”

“我未經許可硬闖你的辦公室。”

明誠再次露出笑容，“哦，原來你都明白。”

一旁默不作聲的星宇終于也笑了。

明誠扭頭，用粵語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星宇淘氣地眨眨眼睛，故意答歪：“又靓又可愛咯！”

兩人朗聲笑，周岚狐疑地望着他們，雖然聽不懂，但看倆人神色，不像有惡意。她的視線掃過星宇，他看上去有些嫩，年紀不會比自己大很多，很帥氣的一張臉，目光如水，充滿善意，周岚的視線投向遠處，停頓片刻，忍不住又轉回去，再悄悄掃他一眼，她很少看見男孩子有如此幹淨清澈的眼神。

明誠也正打量周岚，她姣好的面容，還有她的困惑。她的困惑并不懦弱，相反，是帶一點殺氣的。明誠從沒見過這樣漂亮與野性兼具的姑娘，她讓他感到好奇，不知道自己這家有着近千名員工的公司裏，究竟還藏着多少像周岚這樣的意外。

“你不會被開除。”明誠最後對周岚說，“不過，以後如果想找我，最好先打我電話預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