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No. 17 心曲

離聖誕節還有一周，星宇開始為家人朋友挑選禮物，他定了四天後回港的機票。

“三江有什麽值得買的東西嗎？”他向周岚打聽，“必須是很特別的東西，只有這裏有，別的地方買不到，那樣才有意思。”

“有泥娃娃啦，酥糖啦，綠豆糕啦，還有一種據說快要失傳的刺繡……”

“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行啊！”

他們花了一個下午大采購。

雖然兩人和往日一樣有說有笑，星宇卻被淡淡的傷感萦繞着，他不确定這次返港後，自己還會不會回來——按他原來的計劃，他會和母親再好好談一次，強調自己的立場。

但是和周岚的友誼令他陷入兩難，留在三江，他依然要面對尴尬的局面，可如果回了香港，他就再也見不到周岚了。

周岚對他的心思渾然不知，盡心盡責帶他東奔西跑，以便買到滿意的禮物。

在刺繡專賣店，周岚看上一幅精美的孔雀繡品，鑲在木框裏，大約有一本書那麽大，她翻看背面的價格，四百塊，一時有些下不了手。

星宇挑得差不多時，扭頭看見周岚在那幅孔雀圖前徘徊，便走過去，把繡品從牆上摘下，“你喜歡這一幅？我送你！”

周岚不肯，“不是我自己要，我買了送人的。”

“無所謂，我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怎麽處理都行。”

到付款時，周岚還是搶着自己掏了錢，星宇不習慣跟人争執拉扯，只好無奈地退到一邊。

“我發現你這個人很固執。”回去的路上，星宇說。

周岚大方承認，“我從小就這樣。爸媽都拿我沒辦法。小時候我玩得特別瘋，我爸為了管束我，不許我八點以後出門，還把我房門給鎖了，我就從窗戶裏爬出去。”

“你爸爸不懲罰你嗎？”

“不會啊！他就是嘴上說說，對我可好了！”

“你真幸福。”

“嗯，我爸在的時候，我過得像個公主！”

星宇扭頭看她，周岚臉上蕩漾着笑容，不過眼裏有一縷悵悵的意味，他想起在運河邊她跟自己說過的話，心裏起了憐惜之意，那種想要握住她手的沖動再次襲來。

“你猜我買這幅孔雀圖是要送給誰？”

星宇回過神來，“我不認識你的朋友哎！”

“你認識的。”周岚說，很快就自揭謎底，“是向總的太太。”

“大嫂？”星宇清醒了，“是因為明天要去參加 Party 嗎？沒必要買那麽貴重的東西，你買盒巧克力去，心意就到了。”

早知道是送給李欣茹，他會勸阻的，他知道周岚經濟上不寬裕，這個禮物在李欣茹眼裏實在不算什麽，但對周岚而言，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周岚一點不後悔，“我還從來沒參加過聖誕晚會呢！聽說公司裏被邀請去的都是總監，向太太居然知道我，還請了我，那是看得起我，當然要鄭重對待了！”

星宇見她一本正經的，也不好再說什麽，他希望李欣茹會喜歡這幅繡品。

* *

李欣茹下午小睡片刻後就起床了，精神有些亢奮，總想幹點什麽，便一個人慢慢摸到樓下。

廚房裏，何太太正指揮長嬸和臨時請來的兩名幫工為晚宴做準備，晚會采用自助餐方式，不必正襟危坐，方便大家自由交談。

何太太見了欣茹，要緊推她出去，“交給我你就放心吧，好好休息，把精神養足了，晚上不知要鬧到幾點呢！”

欣茹只得重新上樓，但也沒再睡覺，把餘下的時間全花在挑選禮服和給自己化妝上，期間何太太又專門上樓來給她出謀劃策了一番。

等她終于覺得滿意時，窗外天色已暗。

欣茹到穿衣鏡前打量重裝後的自己，太瘦了，禮服有些收不緊腰，不過整體看起來依然是美的，濃妝掩蓋了憔悴，還原了她清秀的五官。她想起明誠初次帶她去向家，方靜菊打量她時，眼裏隐約透出的妒意。這遙遠的記憶給了她莫大的愉悅，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好起來。

七點，客人們陸續前來。

Linda 是和程珣結伴到的，程珣還是那麽胖，喜歡用誇張的語氣贊美欣茹，好像她從來沒有生過病似的。

Linda 雖然也稱贊她氣色好，眼裏卻透着不屑。

欣茹不喜歡 Linda，一看見她就神經緊繃，Linda 像方靜菊的眼睛，在欣茹這裏看到的所有細節，事後都會經她的嘴傳到方靜菊耳朵裏。按欣茹的本意是不想讓 Linda 來的，但不請又說不過去。

欣茹生病之前，有陣子也曾熱心參與商友俱樂部的活動，都是在工業園裏經營的港人眷屬，彼此平時有些來往，這次她也一并請了。到場的約有四五位，欣茹和她們攀談沒幾句，Linda 便蝴蝶一般飛過來，将她們全拉走了。

之後來的是星宇，還有欣茹期盼多時的周岚。

星宇給她們做介紹，“大嫂，這位是周岚，艾斯的總監助理。”

“您好，向太太！”

周岚把禮物遞過去，欣茹道了謝，笑吟吟看向周岚。只一眼，她就明白星宇為什麽會被這女孩吸引了，漂亮、出衆，是那種無論在哪裏都不會被淹沒的相貌。

欣茹又把目光轉到周岚的穿着上——裏面是煙灰色羊毛套裝裙，外面披了件淺粉仿羊絨大衣，很襯身材。

欣茹猜想，這可能是周岚最好的行頭了，不過無論款式還是質地，都不能和同來的其他女賓相提并論。這讓欣茹想起初到香港時的自己。

和她不一樣的是，這女孩眼裏沒有卑怯，雙眸明亮，充滿好奇。很莫名的，欣茹感到了一絲壓力，不過轉瞬即逝。

她拉起周岚的手，語氣親熱，“周小姐能來，我很高興。”

周岚忙說：“是我該謝謝向太太邀請——向太太，您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

她的恭維出自本心，欣茹今天妝容畫得格外精心，而且又是大病初愈後第一次辦家宴，容光煥發，完全看不出病容。周岚這幾句誇獎立刻贏得欣茹的好感，她笑意盎然，視線轉向一旁傻笑的星宇。

“星宇，你來三江不過幾個月，就交了這麽一位漂亮的女朋友，要好好對人家哦！”

星宇立刻窘得臉通紅，“大嫂誤會了，我們不是，不是那種關系……”

周岚也大大方方糾正說：“向太太，我和小向總就是一般朋友，我們年紀差不多，他在這兒又不太熟悉，我就給他做做向導，其他沒什麽的。”

欣茹笑道：“好吧，你們不想公開，就當我沒說過——總之呢，既來了這裏，無論如何要盡興。星宇，周小姐交給你照顧，我應該可以放心吧？”

“沒有問題呀！”

星宇見欣茹抱着禮盒不動，忍不住提醒，“大嫂，禮物你不拆開來看看？”

欣茹含笑問周岚，“可以現在拆嗎？”

周岚忙點頭，“當然！”

看到那幅豔麗而斑斓的孔雀時，再擡眸望一眼周岚，欣茹不覺笑了，的确像這個女孩挑選的品味，帶着濃烈的，不由分說的熱情。

“您覺得好看嗎？”周岚期待地望着她。

“好看。”事實上欣茹喜歡淡而遠的意境。

周岚露出燦爛的笑容。

五分鐘後，她和星宇出現在別墅二樓的觀景露臺上，從這裏可以看到四季常青的草坪，草坪上擺了一些長椅，在橙色路燈的映襯下，顯出幾分寂寥。

星宇一直在悄悄觀察周岚，她察覺了，扭頭朝他笑，“為什麽老看我？”

“你沒生氣吧？”

“生什麽氣？”

“有人傳我們的閑話。”

周岚笑得有幾分驕傲，“要為別人的閑話生氣，我早不活了。”

星宇眨着眼睛，琢磨了下，忽然有點酸，“經常有人說你閑話？”

周岚笑而不語，指指樓下，“看！向總、何總到了！”

他們一現身，晚會就算正式開始了。

客廳中央布置了一塊舞場，剛開始沒人留意，不過酒足飯飽、交談盡興後，便有人去放了唱機，滑入舞池。

一開始只是一兩對，後來就成了集體娛樂，聊天的人退到邊上沙發裏繼續，客廳被歡樂的舞者占據，星宇和周岚也加入其中。

周岚上高中時就跟時髦的同學學過跳舞，慢三早已練得熟溜，混在一群中年人裏，毫不露怯。

因為跳舞的關系，星宇到底還是打破了自己設下的防線，他擁着周岚香軟的身軀，心裏那道被矛盾劃開的裂縫似乎更大了。

“怎麽不說話了？”周岚察覺到他的沉默。

星宇勉強笑了笑，“你打算怎麽過聖誕節？”

“我們不過聖誕，只過元旦，到時公司會放一天假，不過我寧願呆在家裏，街上到處是人——你呢？你們過節都幹什麽？”

“也沒什麽特別，參加聚會，出去旅行，或是和你一樣，躲在家裏睡懶覺。”星宇把臉靠近她一些，輕聲問，“你有什麽新年願望嗎？”

周岚笑，“你想幹嘛？”

“如果可以，我想幫你實現。”

他的神色無比真誠，令周岚感動，她想了會兒說：“如果是夏天就好了，可以去馬蹄山，在山上守一夜，然後看日出……要不，等明年夏天，咱們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

星宇躲開她的注視，輕輕點了點頭。

他向來明白自己不是勇敢的人，但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令他深刻鄙視自己的怯懦，以及虛僞。

Linda 應酬得有些累了，取了杯果汁到門外透透氣。隔着落地玻璃往室內看，橘色燈光下，每個人似乎都很開心。

她的目光刻意跳過周岚，周岚在這裏出現，對她而言是一種挑釁，聽說是李欣茹邀請她來的，Linda 內心的輕蔑感更甚，在她看來，周岚和李欣茹差不多是一類人。

“穿這麽少跑出來，不怕着涼嗎？”有人在她身後說話。

Linda 吓一跳，轉身，看見何泰從冬青叢那裏過來，手上拿着煙盒，他是老煙槍，出來過煙瘾的。

照方靜菊的說法，何泰是個叛徒，不過 Linda 對他沒惡感，如果不是何泰倒戈，方靜菊也不會倚重她 Linda。

“你抽的什麽牌子？”

何泰亮出煙盒，是一款焦油含量很低的淡煙，Linda 笑道：“我記得你平時不抽這種的，太太來了裝樣子呀？狡猾！”

何泰挑眉，“別告訴我太太哦！”

Linda 咯咯直笑，手伸出來，“給我一根。”

何泰殷勤地伺候她抽了，兩人站在廊柱前，一齊往裏看，舞場上，星宇和周岚緊緊擁在一起，俊男倩女，格外搶眼。

“我感覺宇仔和周岚有戲。”何泰低聲說。

“瞎講！”Linda 白了他一眼，“宇仔怎麽可能看上那種人？”

何泰似笑非笑，“你有跟人拍拖過嗎？如果有，你該明白宇仔看周岚的眼神意味着什麽，他陷進去了。”

Linda 漲紅了臉，語氣強硬，“就算宇仔有點喜歡她，也不會認真的，這個年紀的男生，有哪個不喜歡玩的？要是周岚當真，只能算她倒黴！”

她繃着臉，還沉浸在被何泰譏諷的屈辱中，何泰無聲地笑笑，沒再說話。

Linda 再次看向玻璃另一側，在舞場中間，星宇還沒有松開周岚，臉上流露出近乎痛苦的神色。

Linda 忽然不确定起來，她思索着，狠狠抽了口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