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No. 44 逼迫

明誠獨自往山上走，沒多久，聽見一聲火車鳴笛，悠遠、缥缈，如一縷細煙鑽入耳朵。

他腳下這座山，高不過兩百米，因坡緩、風水佳，很多年前就被用作墓地。有數條小道通往山上，這裏是主路，直達停車場。山另一邊還有條小道，下去不遠就是鐵軌，鐵軌據說還是民國時期造的，高鐵四通八達的今天，這段鐵路只被用于貨車運輸。

明誠原先嫌這裏吵，為欣茹選擇了另一處墓地，但照一堅持定這裏，說媽媽喜歡熱鬧。

明誠猜想照一現在的心理，大約是自己支持的便一律要反對。明誠不願再與兒子起沖突，只要不出格，凡事都随他拿主意。

本來照明誠的意思，是想将欣茹的骨灰帶回香港安葬，照一依然反對。

“媽媽說過，如果她哪天不在了，不要帶她回香港，她喜歡三江，就葬在三江好了。”

欣茹動移植手術前确實這麽提到過，開玩笑性質，而照一全當正經話記下了。

明誠自然還是依從兒子。

走回欣茹墓前，除了照一，人差不多跑光了，只剩長叔還守在照一身邊。

明誠走過去說：“照一，回家吧。”

照一蹲在母親的墓碑前，望着欣茹的相片，像入定了，單薄的背影看着叫人心疼。

明誠又提了一遍，那孩子依然沒反應，他便走到一邊等着。

長叔跟過來，悄悄說：“要不您先回去，我在這兒陪他。”

明誠搖頭，他要在這兒等兒子，照一待多久，他就等多久。

離高考還有四天時，照一終于從喪母之痛中掙脫了出來，他是被長叔的一句話喚醒的。

“一仔你不能這樣，媽媽在天上看着你呢，別讓她為你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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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一頓悟，是啊，媽媽只是身體消失了，可她的靈魂還在，她會永遠看着自己的。他不能放棄，不能再讓媽媽傷心。

仿佛重新找到了方向，照一振作精神返校，開始迎接最終的戰鬥。

明誠得知後也暗自歡欣，當晚就打包了照一愛吃的幾樣菜送至公寓，可他敲了很長時間的門，門眼也顯示過裏面有動靜，卻始終沒有開。

長叔氣惱，又想掏鑰匙出來，被明誠阻止，“算了，讓他好好溫功課吧。”

明誠把飯菜交給長叔，“等我走了，你進去給他。”

明誠獨自下樓，心裏當然是失落的，但又想，開了門也許局面更難應對。只要照一肯回歸正軌，別的都再說吧。

* *

周岚在家養傷期間，公司方面，只能通過 Ann 得到一些零星消息。

“向總一直沒出現，公司裏的事，程總、何總各管一半。”

周岚不安，“向總在忙什麽？”

“還能忙什麽，當然是兒子啦！聽說向照一現在天天去媽媽墳上待着，書都不念了，可把向總急壞了，勸又勸不動，打又打不得……”

周岚聽得直發愣。

“哦，還聽到個大內幕，說你和向總的緋聞是 Linda 散播給向照一的，她就是看不慣你，想用這種惡心手段趕你走，結果讓向總發現了，不得已才辭職的。”

周岚回過神來，鼓起勇氣問：“那現在公司裏，還有人說我是非嗎？”

“有肯定有的，不過我們都相信你。你也別生氣，身正不怕影子斜，等過了這陣都會好起來的……”

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星期，周堯每天披星戴月，心無旁骛，在家和學校之間奔波。

關于公司最近的風波，周岚在家只字未提，其實她挺想問問周堯，有關照一的情況，又怕開了口，被機敏的周堯套出話來。她心裏從來是藏不住秘密的，但現如今，開口前也會先想一想了。

第三次模拟考結束後，學校終于開恩，放大家半天假。

吃過飯，周堯就回了家，走進門來，臉色陰沉得像要下雪。

周岚以為他沒考好，正要安慰幾句，不想周堯無視她腳痛還沒完全好，粗魯地将她推進房間，還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你幹嘛呀？”周岚驚詫，揉着腳踝嘟哝，“吃錯藥了嗎？”

周堯打開書包，很快掏了個什麽東西出來，怒氣沖沖掼在她面前，“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周岚定睛看，是張照片，狐疑地拾起，等看清內容，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像有無數炸彈爆裂開來。

相片背景是丁香苑附近的超市，主角是她和明誠——她拿起一只柚子，正作勢要往明誠腦袋上撞，明誠偏頭躲開，兩人都望着對方，都在笑，眼裏仿佛只裝着彼此，全世界都只能給他們當背景。這情形，任誰來看，都會認定他倆是情侶。

“誰給你的？”周岚擡起蒼白的臉，問弟弟。

“還能是誰？向照一！”

照一因為喪母一直沒來學校，今天上午突然出現，還巴巴地把周堯叫到操場去，說有事要談。

周堯對照一的心情一直是複雜的，妒忌有之，羨慕有之，還有幾分自己都不肯承認的欣賞。至于兩人是敵是友，對周堯而言，完全取決于照一的态度。

所以，當照一請他單獨出去談一談時，周堯莫名其妙之餘，也有一絲好奇的期待，加上周堯最近功課順利，如有神助，穩穩把持着班級第一年級第三的位子，自信心爆棚，寬容心自然也随之增強，隐約想着，只要照一有一丁點示好，自己肯定願意與他化敵為友。

然後，照一給了他這張相片……

“他說他媽媽的死是因為你！因為你勾引了他爸！”周堯臉色鐵青，聲讨姐姐。

想到自己在操場上遭受的羞辱，還根本無從辯白，周堯就怒不可遏。

而周岚在剎那間，終于明白照一如此痛恨自己的原因了。

曾經困擾她的種種片段也被全部串聯了起來——Linda 偷拍到這張暧昧的照片，然後給了照一，想通過照一把自己踹出艾斯，這就是為什麽照一會到公司來威脅自己，會把母親的死和自己聯系在一起。

這張照片，照一看見過，明誠肯定也見過，那麽李欣茹呢？她會不會是因為受到照片的刺激才突發疾病過世的？

周岚想得心慌意亂，好容易平靜的心波再次被攪動。

周堯見她神情恍惚，還透着心虛，更印證了照一對她控訴，頓時加倍暴躁，“你啞巴啦？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我沒有！我沒有勾……”周岚說不下去了，但依然試圖向弟弟解釋，“這是我在向總那裏接受培訓，就我練車那陣子，他順帶教我一點東西……”

“他培訓你？”周堯冷笑，“總經理親自培訓你？你搞錯沒有，人家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麽多大學生不培養，怎麽就培養你了？真是豬腦子！給人騙了還替人數錢！”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周岚忽然也怒了，“我怎麽就不能被培養了？全天下就數你最聰明，別人全是笨蛋！但凡得一點好處就是對方沒按好心？我告訴你周堯，向總是好人，我跟他之間清清白白，什麽事都沒有，信不信随你！”

“你要我信你？行，你馬上辭職！”

“我不偷不搶，幹嗎要辭職？如果我走了，反而坐實了那些謠言！”

周堯氣得咬牙，“周岚你要點臉行不行？人家兒子都羞辱到我頭上來了！你還賴在人家公司算怎麽回事？”

“那是我養家活口的正當職業！走到現在我容易嗎你就讓我辭職？難不成以後家你來養？”

周堯插着腰，在房間裏暴走，“行！這個破高考我不考了！高中一畢業我就去找工作！”

周岚頓時急，“周堯你瘋了！我這麽辛苦是為什麽？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

“你要是為我，就聽我的，離開那家公司，離開那些人，我看他們沒一個好東西！你腦子又笨，被繞在裏面就出不來！我寧可過窮日子，也不要你被人當槍使！”

周岚舉手，“咱倆都冷靜點，別說氣話行不行？”

姐弟倆各執一端，喘着粗氣平靜心緒。

半晌，周岚以商量的口吻對弟弟說：“你再給我兩年，我現在手上正有個機會，兩年應該能幹出點名堂來，到時候就算離開艾斯也能找份好差事了，你上大學也要用不少錢的……”

周堯再次被激怒，朝姐姐吼起來，“別說是為我，你是為你自己！你總想着走捷徑！明明該老實去走的路，你偏偏不肯走，就想着找個方便門鑽進去，好一勞永逸！你被那個向星宇害得還不夠是吧？記吃不記打！現在還要在向明誠那裏接着吃虧？你，你讓我以後怎麽見向照一？”

周岚被罵傻了，怔了好半天，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她點點頭，心灰意冷說：“行，我辭職。”

* *

周岚休完假返崗，明誠依然沒出現，公司卻秩序井然，确如 Ann 說的那樣，生産事務歸程珣管，後勤支持則交給何泰主持。

程珣一改平日裏嬉笑無狀的模樣，人前人後嚴肅正經，還真有了幾分領導者的威儀。

周岚一到崗，程珣與何泰都給她發了一堆的活兒，忙到她腳不沾地。這份充實是她在別處找不到的，便又打骨子裏生出了不舍，可她已經答應周堯，出爾反爾的話，她這個弟弟可不是好對付的。

忙了兩天，終于在公司看見明誠，人瘦了一圈，神情蕭索，也不像從前那樣，喜歡四處溜達了，只是在辦公室裏發號施令。

周岚忍了一整天，沒等到明誠召見自己，便主動上門。

明誠待她如初，态度和煦，既不冷淡也不熱情，“腿好了嗎？聽說你一回來就分到好多事做，很忙吧？”

近一年的相處，周岚對他的情緒變化已能摸到些規律，此時，她看着他把真實的自己層層包裹，只留一個體面的外殼示人，心裏不禁恻然。早已打好的腹稿，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明誠知道周岚一向藏不住話，誰知她進了門以來，居然一言不發，略一思索，便說：“項目的事，可能要緩一緩，但你也別急，早晚還是會啓動。”

周岚終于開口，“對不起，向總，您只能找別人了，我……打算辭職。”

明誠正俯身去夠一本書，聞聽這句，身體定了一定，手縮回來，臉上依然挂了點笑意，“怎麽，事情太多，有怨言了？”

“不是。我找到別的工作了，比現在的只好不差，我覺得應該去試試。”

她說得自然，也不知明誠能不能覺察這是個謊言，反正既然要走，又何必捅破真正的原因，哀憐作态？給彼此一個漂亮的臺階，豈不更好？

明誠沉默良久，視線重回她臉上，“你……想明白了？”

周岚點頭。

明誠沒有勸，彼此都清楚，留下來不容易。

“好吧，人各有志，希望你以後，一切順利。”

周岚心頭一松，又微覺失落，但沒有讓情緒有一絲一毫的洩露，她起身，向明誠鄭重鞠了一躬，“謝謝向總一直以來對我的關照。”

明誠嘴角不自覺泛起苦笑，點點頭，沒說什麽。

周岚告辭出去，走到門口，忽然又扭過頭來，朝明誠嫣然一笑，“您放心，我會好好生活的。”

那笑容明豔如花，讓明誠恍惚，赫然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周岚，也有與今天相仿佛的感覺，如臨水照花，池中見月，美好卻離得遙遠。

他也朝她笑了笑，不知将來還會否再相見。

就這樣吧。他想，走到今天，他對很多事都無能為力，也無心再去挽留什麽了。

女孩開了門，很快消失在門後。而他的心一瞬間，仿佛被掏空，留下蒼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