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玉鴉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糖糕, 不用宋越北催就鑽進了馬車。

馬車簾微微搖晃,宋越北心裏感覺有一肚子話想說,可連轉頭都覺得難, 他想問一問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為什麽方才要擋在他身前?

再是個傻子, 也該知道惜命。

她為了他連性命都不要已不是一次。

上一次在梨襄的為難下仍堅持要留下見他,這一次索性直接要用命來換他的命。

她竟待他這般情深意重,卻什麽都不要,不圖金錢,不圖名利。

此生他見過很多很多的人。

她這樣的人, 的确是第一次遇見。

宋越北有些坐不住, 只覺諸多念頭一起湧上來, 炎熱夏日裏狹窄閉悶的馬車讓人坐立難安。

他側過頭去瞧她,眉眼舒展, 唇邊不自覺有了笑的弧度,

她捏着糖糕往嘴裏塞, 吃相不甚文雅,唇邊還沾了點面粉。

他匆匆收回目光,手握成拳抵着唇, 将笑聲壓在喉嚨裏,卻仍是壓不住,漏了一點。

玉鴉擡眸看了他一眼, 眉心微皺, 狠狠又咬了一口糖糕。

宋越北竭力不看她,壓着笑聲。

玉鴉咽下嘴裏的東西,“你又在取笑我?有什麽好笑?”

她這些天咬字漸漸清楚了一些,但口音卻一時難改,仍是那副拖着調子的懶音, 勾勾纏纏,像是在人心底撒了一把沙。

宋越北轉過頭與她對視,馬車外人聲喧鬧,車內卻安靜的落針可聞。

兩人目光相交,他眼中笑意愈重,“沒有取笑你。”

玉鴉咬了一口糖糕,“可你就是在笑啊。”

他靠坐在馬車壁上,垂眸看着她吃東西,并未回答。

玉鴉讓出了一個糖糕遞到他唇邊,“你也想吃嗎?”

行路颠簸,車簾被掀開一瞬,一束光從她面上掠過,那雙眼裏盛着光映出他,好似世上所有的黃金都藏在那雙眼裏。

他鬼使神差的張開了口,咬了一口遞到唇邊的糖糕。

“怎麽樣?”

宋越北慢慢的嚼着,“唔,很甜。”

糖糕是很平常的糖糕,很平常的面粉,濃郁到有點發膩的梨膏,仍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

但甜味卻從舌頭一路甜到了肺腑,是出乎意料的美味。

“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糖糕。”

玉鴉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說很好吃。沒騙你吧?”

他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低低的笑道:“沒騙我。”

這一天下朝,宋越北跟袁子昔聊完方才剛幾位大人提過的意見,忽地忍不住問了一句,“聽說你們時常出游?”

好美色乃是人之天性,世間丈夫大抵都是家有餘財一二便要再養上幾房夫人。

袁子昔與任明泉在風流這一道上很有些志同道合,每逢閑暇之時,時常相攜宿在朱旗粉樓處。

這話問出口,宋越北就已後悔了。

袁子昔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晃着手裏的扇子答道:“是不少出門,教坊司今日新來了幾位胡女,風情不同于旁人。”

他思及宋越北對這些一向沒有興趣,話頭一轉,“聽說相爺前兩日去了一趟南城,南城那地方魚龍混雜,相爺還是少去為好。”

宋越北倒也不意外,面上含笑,“消息靈通,不愧是衛王。”

整個丹陽城盯着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那天被行刺又是在大街上,瞞不住消息是正常的。要是能瞞住消息才讓人意外。

袁子昔露出了然的笑容,“早聽說相爺新得了一寵姬,大家都是兄弟,這美人不如改日帶出來讓我也見見人?”

宋越北本想推拒,袁子昔又道:“旁得我或許不及相爺,但對女人,相爺你可就是個新手了。這美人再美,整日放在後院又能有什麽意思?你院中又沒有旁人,連貓狗都要有個伴,更何況是人。我別的不多,就是姬妾多。女人們湊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那才能生機勃勃。”

任明泉在一旁拆臺,“那是挺熱鬧的,聽說你那位銀珠前日才和金月打了一架。頭發都撕下來一撮,當真是熱鬧極了,熱鬧極了。”

袁子昔氣惱得拿扇子要去敲他,“說得好像你府中又能好到哪裏去似的。”

任明泉縮到宋越北身後躲袁子昔,一面躲,一面扯宋越北的袖子,“相爺救命。衛王殿下這是要殺人了。”

宋越北擡手抽了袁子昔的扇子,“小心讓禦史看到。”

袁子昔笑嘻嘻的收了手,“相爺,府中熱鬧是有熱鬧的好處。此中樂趣你不懂。”

任明泉苦笑道:“相爺,我們又不是老虎猛獸,不會把你的小美人如何的。你要是真為她好,也該讓她多見見人。至少別的不說,也能讓那些瞎嚼舌頭說你喜歡男人的看看。”

“蒼天可鑒,我從來對男人沒什麽興趣,最近也不知道什麽人在瞎嚼舌頭。把我們都編排成了你的粉頭,竟有人往我府上送身條纖瘦的男人,”他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哀嘆一聲,“我這一世清名啊。”

宋越北想到玉鴉那個缺心眼的毛病,他們說得好像也有點道理?

玉鴉都孤獨到要去找小奴派遣寂寞了,是該多放出來見見人,見見世面。

袁子昔姬妾頗多,她要是能認識幾個境遇相仿年齡相仿的朋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說不準與人交往多了,也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長點心眼。

“改日我帶她去你府上拜訪。”宋越北頓了頓,“你一般會帶姬妾去哪裏?”

任明泉插話道:“這我知道,齡庵經常帶姬妾去城外北苑,喝喝酒,唱歌跳舞吃東西,有時候賭個幾把。咱們不如改日定個日子,各自帶上姬妾在北苑聚一聚。”

齡庵是袁子昔的表字,袁子昔笑道:“那我說個你不知道的,宋相從前可是咱們丹陽城有名的雅士,要說會玩,當年宋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會玩。”

“怎麽現在,”袁子昔笑了起來,“宋公子倒要向我一個俗人讨教了?”

任明泉并非丹陽人氏,他結識宋越北時,宋越北變差不多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了。

雖偶有聽聞當年宋越北的美名,但到底是無緣得見,也想象不出當年做雅士的宋公子是個什麽樣子。

宋越北,“都已是積年的舊事了。”

話是這麽說,但讓袁子昔這麽一說,他倒是有了點思路。

五日一休沐,距離下一次休沐還有三日,他第一次有些開始期待起休沐。

這一天玉鴉照常起了個大早,洗了臉,挽了發,坐在桌邊開始捧着書囫囵看了一遍,以便應對等會兒早飯時宋越北的查問。

聽說如今的皇帝小,平時早朝是十日一次,但宋越北每一日都要去官衙辦公。

宋越北出門的日子,她随便做些什麽都行,府中沒有人約束她。

但他在的時候卻得打起精神來應付應付。

書剛看完兩行,她口中念念有詞,房門傳來一陣由遠及近得腳步聲。

她沒往心裏去,畢竟這一大早還沒有到吃飯的時候,府中不會有人來找她。

話是這麽說,卻不免吊起半副心神懸在那裏,分了一點神去注意門外的響動。

腳步聲聽得越來越分明,最終停在了她的門前,緊接着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玉小姐,我們奉命來伺候您洗漱。”

那聲音透着一股讨好,腔調刻意放軟,是個年輕的女人。

玉鴉開了門,“我已經洗漱過了。”

門外是個面生的女人,二十歲上下,年長她一些,面容并不出衆,笑容溫婉,一雙眼都透着水一樣的柔,穿一身合體的淺藍色裙子,手中提着個不算小的木箱子。

并不是很出衆讓人驚豔的好看,但很舒服。

玉鴉對着她的笑臉一怔,她有些緊張的把手背在了身後,“你,是?”

陳六娘笑道:“我是陳六娘,以後玉小姐喚奴婢六娘就好了。奴婢來替小姐梳妝。”

玉鴉搖頭,“我,我已經洗,漱過了。”

她一緊張,梁語便說得不太利索。

萬幸她生就一張風情萬種的臉,這樣的奇怪的停頓配合着她的咬字反倒顯得分外纏/綿暧昧。

陳六娘被她這樣一看,不自覺地面上微熱,竟生出幾分久違的羞澀之感。

見慣了各色的美人,她倒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美到讓她都難以招架的。

她定了定神,側身先繞過玉鴉進了門,“奴婢有些微末的小技,可以為您添上幾分色彩。”

玉鴉看着她在桌邊放下木箱,先取出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玩意放在桌上,又掏出火折子點燃了一個小球放進其中。

她看着那個像是鐵器又像是銅器的東西,“這是什麽?”

“香爐,”陳六娘合上蓋子,“奴婢等會兒為玉小姐您熏一熏衣裙。”

空氣中的确多出很多芬香,玉鴉好奇的看着陳六娘從箱子裏掏出一件又一件她從沒見過的東西。

她問了幾句是什麽,用來做什麽之後陳六娘每拿出一樣便不用她問也會仔細跟她解釋清楚。

玉鴉解了好奇心,一時心滿意足,又自覺很是漲了一番見識,愈發喜歡這個溫溫柔柔的陳六娘。

陳六娘按着她在銀鏡前坐下,解開她的鬓發,“玉小姐的首飾在何處?”

玉鴉披發起身,“你等等。我去拿。”

她進了側室,須臾後披着長發抱出了個大箱子。

那箱子足足有她半人高,駭了陳六娘一跳,她連忙上前幫忙,“我來吧,我來吧。玉小姐,您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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