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宋幽見懷裏的人哭得凄慘, 心下揪成一團,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說什麽。

他只能抱着她轉過身,讓她看着解開衣服, 光着上身游向另一艘滿載着士兵的小船的宋越北。

河心湍急, 翠綠的江水起伏不定,一浪未平又來一浪,水又急又深,拍出濤濤江聲。

這樣的水在她的設想中應該能将宋越北輕而易舉的淹沒,卷走變成一塊腫脹的屍體。

可她所預想中的那具屍體, 此時生龍活虎的在浪頭起伏中乘風破浪, 熾熱的陽光照亮了江水, 更照出他在水中起伏的白皙的手臂和上身。

下了水的宋越北有平時遠遠沒有的活力與野性,宛如一條在江水中撒歡的游龍。

玉鴉盯着他活力四射的身影, 眼淚啪嗒啪嗒的掉。

宋越北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一個猛子紮進江裏, 在河裏轉身從江面中探出頭,神采飛揚的面對她揮舞手臂,一掃平日裏的疲倦感與死氣沉沉。

他大喊道:“我沒事, 玉娘,別擔心了!”

玉鴉看着他燦爛的笑臉,感覺更難過了, “沒事啊……”

怎麽就沒事呢?

屈理看着宋越北的笑容感嘆道:“玉小姐, 你不知道以前宋兄一向玩得很大,下岷江,我們只是游一游便上船了。只有他敢為一個賭約孤身橫穿岷江,當年誰不說一聲服。”

他收回視線,低下頭扯了自己雪白的袖子替玉鴉溫柔的擦了擦面頰上的淚痕, “宋兄沒事,玉小姐不開心嗎?”

玉鴉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擡眸看向屈理。

那雙眼讓淚水泡得通紅,藏不住傷心,一顆顆淚水簌簌而下。

屈理一怔,他忽然生出了嫉妒。

那本是雙妩媚多情的眼,瞧人都仿佛含着似有似無的勾子,讓人忍不住浮想聯翩,眼底卻又透着一點冰冷的底色,風情萬種又拿捏得不至于落入下流。

屈理是脂粉堆裏長大的公子哥,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

這般風情若說沒有在千百個男人懷中打過轉,如何能練的出來?

若非要說眼前這位與那些女人有什麽不同,無非眼前這位尤其漂亮鮮嫩些。

他是一貫對着女人便忍不住逗兩下,面上做十分,心下未必有一分。

風月場上男男女女大抵如此,你騙我,我騙你,話說得漫天亂墜,誰都不動真心。

真心,從來只存在男女話中,他本不信世上有這樣的東西。

可這一刻,他看到了。

她通紅的眼睛不會騙人,她的傷心與急切,她奮不顧身一躍而下的身影,騙不得人。

玉鴉壓下滿腹的心酸,哽咽道:“開心,嗚嗚嗚,我好開心。太好了。”

錯過這一次,她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動手,回去又要抄梁字,又要有背不完的書。

老天對她也太殘忍了。

宋幽見玉鴉冷靜了一些,這才放松了抱住她的雙臂,“相爺無事,你不要跳了。”

叮囑完這句見玉鴉點了點頭,他才完全放開玉鴉站起身。

玉鴉手腳并用爬向船邊,現在殺人是不太行了,跳船跑路說不定能行?

屈理看着她倉惶爬向船邊地身影。

旁人都不能讓她多看一眼。

此女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宋越北。

她剛爬了兩步就被宋幽擋住,他扶起她,“別再往船邊靠,風大。”

玉鴉僵硬的随着宋幽的攙扶站起來,望着近在咫尺的江面卻一步都前進不得,只能被宋幽攙着往後退了幾步。

他微微側過身為她擋住了吹來的風,目光并不看她,立在原地沉靜得像是一塊山石。

偏生這塊石頭将她的路擋得嚴嚴實實。

玉鴉繞過他走向船邊,他跟着走,繼續嚴嚴實實的擋在她面前。

她凝視着這個屢屢壞她好事的家夥,垂在衣袖中的拳頭緊握。

他在少女的注視中,紅暈從脖子一點點爬上耳後,繼而往面上湧去。

“你擋我做什麽?”

“風大。”他頓了頓,“不能再往前了。”

殺又殺不了人,跑又跑不掉。

玉鴉低着頭怕露出自己咬牙切齒的表情,“宋幽,你對我可真好。”

宋幽并沒有回答她,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目不斜視地看向江面,耳朵悄悄的紅了。

玉鴉只能擡起頭眼睜睜的看着宋越北被士兵拉上小船,小船和游船之間搭上了□□,他披着一件寬大的袍子爬過□□重新踏上了游船。

沒有發冠的拘束,沒有了莊重華貴的外袍,他只披了一件單薄的黑色寬袍,露出大片的胸膛與腰身。

脫去那一身衣服,好像将他身上那種過分沉穩令人屏息的成熟與威嚴一并脫去了,像是師父常給她講的故事,畫皮鬼脫了皮,跳出個完全不同的樣子來。

這樣的宋越北讓玉鴉覺得有些陌生,她吸了吸鼻子,本能的感到危險。

他的目光牢牢地注視她,向她走過來。

若說平日裏的宋宰相是壁爐裏懶洋洋的火焰,倦怠又持之以恒的燃燒着,透着一種距離感,只要你不靠得太近便不會被他燙到。

但離得太遠,他又懶得施舍給你溫度。

即便把握好距離,他施舍出的溫度也非常有限。

但此時他卻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熊熊燃燒的山火,有種要将世間一切都燒成灰燼的侵略性。

玉鴉被他眼中的溫度燙到,心中生出許多心虛。

她下意識垂下頭躲避他的視線,總算是止住了淚水。

他越走越快,走出了一股氣勢洶洶地味道,一步步逼近她。

玉鴉握緊了手心,心生懼意,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宋越北跨過了那一步,一把将她抱進了懷裏,面上露出笑容,柔聲道:“玉娘。”

他身上還沾着水,長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不停落下水珠。

他說不清在看到她在船頭毫不猶豫一躍而下時,那一刻心中的震動。

江水滔滔,他浸在冰涼的江水裏,一瞬覺得身在雲端,轉瞬間心又随着她的身影而深深的落下去。

她吊在船邊嚎啕大哭着向他伸手的樣子狼狽極了,衣裙散亂,面容倉惶,全無平日的風情萬種。

可他卻覺得那是他所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滿含急迫愁苦得落下淚時,他的心也仿佛被人揉碎了。

他一時喜悅,一時愁苦,所有情緒皆系于她一身。

她有讓人欲生欲死的能力。

她垂着頭不敢看他。

別人不知道他是怎麽掉下去的,他肯定清楚是被她推下去。

她滿腦子塞滿了那句,‘五馬分屍夷三族’。

夷三族,她這些天已搞懂了,就是殺了犯人的親族。

這倒是無所謂,反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爹娘是誰,又在何處。

但五馬分屍……

那一定很疼很疼很疼很疼。

宋越北用冰涼的手摸了摸她的面頰,“怎麽一直低着頭?吓着了嗎?”

玉鴉就是不擡頭,她欲言又止,“你掉下去了。”

我推的。

宋越北微微蹲下身,将臉伸進她下垂的視線,對她做了個鬼臉。

玉鴉猝不及防的被他逗笑了,她緊張的心緩緩放松下來。

宋越北直起身揉散了她本就淩亂的發鬓,“我掉下去了,你就也跟着跳,傻不傻啊?”

玉鴉心說到底是誰傻,連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都搞不清楚。

她擡起頭看着渾身都濕透了的宋越北,點頭道:“是挺傻的。”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相爺此時的樣子是不是就叫做你從前教過我那個詞,那個,那個,衣冠不整。”

宋越北拆散她的發鬓,撫摸着她落下的長發。

他笑道,“如此,我們便都一樣衣冠不整了。”

玉鴉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本以為被宋幽抓住,宋越北不死,她應該沒了生路。

沒想到他竟會是這般反應。

當時船頭只有他們二人,他突然落水,縱使沒看清。

難道心中沒有一刻對她有過懷疑嗎?

宋越北将冰涼的手貼在她面上,冰得她打了個激靈,卻不敢躲。

“你跳下去時,不怕嗎?”

玉鴉長睫一顫,通紅的眼還濕漉漉的,不假思索道:“不怕。”

她當然沒怕過,跳下去時她以為自己馬上就能擁抱自由。

“還挺勇敢。”

他控制不住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忍不住一把抱起她。

玉鴉推了他幾下,他這才放下她。

她看着他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笑容,感覺胸口中有一種與全然陌生的感覺,有點甜,卻又更多的澀,百轉千回,難以形容,還有些沉重。

她連假笑都擠不出來,她知道宋越北肯定想錯了,可她不能說實話。

不能真的抓着他說,大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我推下去的。

我跳下去當然不怕啊,因為我水性賊好,手裏還有刀。

宋越北一定會殺了她的!

她只能留下來,留着命繼續等一個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的機會。

屈理咳嗽了一聲,“咳咳咳,宋兄,這大庭廣衆的。我等還在呢!”

宋越北這才仿佛終于能看到除了玉鴉之外的人,他心情極好,面上都是毫不作僞的笑容。

只是他的笑容轉向屈理後,多出些不耐煩的意味,“你可以不在的。”

屈理摸了摸鼻子,岔開話題,“宋兄,你來挑根杆子,我們一起釣魚。”

宋越北興趣缺缺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幾根魚竿,挑剔道:“這都是你從哪裏撿來的破爛?”

玉鴉見宋越北和屈理聊得熱絡無暇再注意她,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只覺屈理像是從天而降的救星。

她放松下來,擡頭看了會兒江面波濤起伏,又看了一眼抱劍靜立的宋幽,一時出了神。

他從這個角度看,更像四師兄了。

宋幽被她看了半響,仍屹然不動。

玉鴉方才收回目光,心說還是不像,四師兄可不會對她這麽冷漠。

她沒看到的是,少年的耳垂紅得好似要滴血。

“方才你在船上跟她說什麽了?我怎麽見她好似哭了。”

屈理玩世不恭的一笑,“怎麽是我說了什麽,是你掉下去給人吓得。宋兄是不知道玉小姐方才被拽上來的時候哭得有多厲害。”

玉鴉偷偷瞧着宋越北露出的腰身,豔羨的多看了好幾眼。

他們天天一起吃飯,怎麽偏偏她長肉,這人腰上卻一點肉都不長?

她光顧着看那白生生的腰身,沒有注意去聽屈理的話,于是在宋越北擡起手時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就被他掐着臉頰上的肉擡起了臉。

她睜大了雙眼跟宋越北對視,有點心虛,像只偷油被抓住的小耗子。

那雙眼睛還紅紅的,宋越北低下頭,似笑非笑道:“你偷看我?”

玉鴉對他回以冰冷的目光,斬釘截鐵道:“沒有。”

“姑娘看得開心嗎?”他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開心就多看一會兒,別哭。”

玉鴉的心髒嘭嘭嘭的跳,跳得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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