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玉鴉困惑的指着自己, “我,該有什麽想法嗎?”

人是宋越北殺的,又不是她殺的。

這跟她有什麽關系。

為什麽她要有想法?

屈理一時沉默, 他細細看了玉鴉的表情。

見她神色不似作僞, 竟真無半點複雜驚怒之色。

他長嘆一口氣,“玉小姐就這麽相信宋兄待你的心會一如既往?”

玉鴉糊弄着點了點頭,只覺得這人說話越發奇怪了。

屈理見玉鴉毫不遲疑的點頭,又想起方才玉鴉跳下船時也是如此時一般無二的堅定毫不猶豫。

宋越北的确得到了眼前之人的真心,這個女人即便在看到那個冷酷的家夥悲慘且肮髒的過去, 仍舊在毫無保留的愛着他。

玉鴉覺得宋越北應該不會有心情游玩, 說不定等會兒就要回家。

她突然生出了一種緊迫感, “你不會騙人吧?”

屈理一怔,“我從不騙女人。”

玉鴉的眼睛落在他臉上, 凝視了他片刻,期盼他能趕緊履行自己的承諾。

屈理讓她這樣含情脈脈的注視着, 只覺得她看他的眼神透出一種別有意味的炙熱,一時心跳不止。

從這個角度來看,此女的眼睛當真漂亮極了, 瞳色稍淺,因而顯得分外動人心魄。

果然女人說得情情愛愛都是信不得的,說是對宋越北忠貞不二, 但見了他也難免折腰……

也是, 他雖不及宋越北,但至少溫柔這一項勝宋越北良多。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宋幽,“玉小姐?這,大庭廣衆的。宋兄與我以兄弟相稱,這不好吧……”

縱然是想要與他有點什麽, 這大庭廣衆的,也是膽子太大了。

玉鴉不滿道:“有什麽不好的?大庭廣衆之下你就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諾言了嗎?說好的黑虎魚呢?”

屈理咳嗽了一聲,原是為了這個。

“我這就去給您買。您先回去坐坐,稍等一會兒,保準讓您吃上。”

屈理換了小船去找漁船買魚,敬字四人有兩個都忙着去将孫舒送走,另外兩個跟着宋越北進了船艙。

船頭便只剩下玉鴉與宋幽二人,玉鴉站着看了一會兒江面,宋幽則跟個柱子一樣擋在船邊。

玉鴉眼睜睜的看着太陽完全沉入地平線,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也沒有找到機會跳船。

反倒是夜間的江風愈發強勁将她吹得涼透了,她只得怏怏地回了船艙,躲一躲風。

夜色濃重,烏色的桌面上擺着一盞昏黃的小燈,光線暈在男子的眉眼間,浸出幾分倦怠的冷色。

他坐在那裏,長發披散在肩頭,仿佛周身纏着揮之不去的晦暗之氣。像一枚古戰場所遺留的陳舊骨刀,看起來仍很鋒利,還帶着陳舊的血痕。

她卻莫名覺得碰他一下,他便會碎裂,沒準碎片還會刺傷靠近的人。

玉鴉蹭到桌邊坐下,她衣袖間裹着江水的潮氣,像股湧進來的風,激得他清醒了些許。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玉鴉盯着那盞小燈看得出了神。

他擡眸看向她,一雙眼沒什麽溫度。

她不明所以的與他對視,“你,想吃東西嗎?”

宋越北垂下眼,長睫在眼下掃出一片的陰影,“今天沒想到會遇到故人,我方才失态了。”

玉鴉寬慰他,“誰都想不到下一刻會遇上什麽樣的人。人人都有生氣的時候。”

她的寬慰實在稱不上高明,但在這個微微晃動的船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盞昏黃的小燈。

僅僅是與她相對而坐,看着她,聽她寬慰兩句,似乎便已經足夠了。

他甚至想将從前不肯對人言的話,對她和盤托出。

“我其實出身并非顯貴,小時候,我住在南城,在南城生在南城長大。冬日連炭火都不敢燒足了,怕用太多炭。我所養的第一只貓只是一只同圓圓一般的橘色大貓。拎到市集上也賣不出幾文錢。卑賤的人連所養的貓都是賤的。”

出身一向是他不願提及的,拼命掩藏的。

他走出了南城,如今宋府在北城占據一坊之地,滿城勳貴見到他都誠惶誠恐。

他以為他忘掉了在南城生活過的那些年,旁人也都忘記了他出身卑賤。

直至被孫舒指着鼻子罵,他才發覺無論是他還是世人都未曾忘記過他貧寒的出身。

玉鴉側頭想了想,“我覺得圓圓就很可愛。你教我說萬物有靈,既然有靈,那就不能拿銀錢來算了。你喜歡它,它便是無價的。”

記得那是他剛搬到北城,喬遷宴上高朋滿座,他抱着圓圓前去迎客。

人人都誇他貓養得好,說他心善,連這麽賤的貓都養的這樣肥,寶貝一樣抱在懷裏。

後來有人投他所好,尋來各種珍惜名貴的貓種,各色小毛團子的确是好看。每一只都能換無數只圓圓。

原來連貓都分貴賤尊卑,三六九等。

她卻說,你喜歡它,它便是無價的。

他将她的話放在心裏一遍遍的念着,只覺得心如船外的波濤,起伏不定,難以平靜。

“我以前有兩個特別好的朋友,一個人人都說是我殺的,一個被我親手殺了。”

他的聲音平淡,仿佛說起的是別人的故事。

玉鴉卻眼見着他的一雙眼在燭火映照下泛着紅,她有些不忍,“我知道。一個是先帝,一個是秦王。你已說過了,先帝并非你所殺,秦王是罪有應得。”

“怎麽辦呢?”他微微笑着,眼圈卻發紅,那笑容讓他看起來更加脆弱傷感,“這話無論我對多少人說過多少遍,也永遠沒有人會信。”

“誰說沒人信,”玉鴉雙眸注視着他,顯得非常認真,“我信你。”

宋越北的臉上都快寫滿‘快來安慰我’這樣五個大字了。

反正現在也跑不掉,還能咋地,該吃吃該喝喝,能讓宋越北稍微高興一點,她就能多吃兩口。

宋越北這人沒什麽好的,丹陽處處都不好,也就是吃得好一點。

就為了那一口吃的,玉鴉覺得自己也很是不容易,

他合緊了手心,錯開視線,嗤笑一聲,“我說什麽你是不是都信?”

玉鴉似乎聽不懂他話中的譏諷,她肯定道:“你說什麽我都會信的。”

“那我告訴你,我這些年的确殺了很多人,男人女人,老者少年,不計其數。秦王是讓我用一杯毒酒毒死的,他的幾個孩子卻是我親自看着被絞死的。

最大的那個從前常常跟在我身邊喊我,小宋叔。最小的那個孩子才三歲,他出生時我還抱過他,甚至連這孩子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所以人人怕我,因為我六親不認。不管是摯友還是親朋,我都照殺不誤。”

他盯着面前的人,面上沒有了一貫挂着的笑容做掩飾,露出了他最原本的底色,如山火般極富壓迫感,居高臨下滿身傲然。

“你以為我是什麽好人。孫舒有一點說得的确沒錯,我殺秦王是為了奪權。一山難容二虎,大梁只能有一個人說了算。在權力和野心面前,誓言和仁義道德都是最可笑的東西。”

玉鴉靜靜得聽完他說了這一番狠話,面上仍沒有宋越北所預想的畏懼。

她擡眸看向他,目光在他面上轉了轉,便仿佛已經看透了他所有的想法與糾結的情緒。

“你很後悔吧?”

“笑話,”他狼狽的垂下頭,一手壓在桌面上握成拳,越握越緊,“我怎麽可能會後悔。我是最後活下來的人,大梁盡在我掌中。”

玉鴉支着下巴看他,“如果不在乎這件事,你就不會在孫舒和梨襄提起的時候被激怒了。一件不在乎的事情是不可能清楚的記這麽多年的。你一直在為此難過嗎?”

他沉默不語,慢慢擡起眼看了她一眼。

“你總是這樣,傷心不肯說傷心。生氣不肯說生氣。什麽都不肯坦白去說,裝作不在乎,偏要說反話。”玉鴉喃喃道,“這也太奇怪了。”

他垂首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我會殺了你嗎?”

玉鴉捏了捏指尖,難得遲疑。

她有點後悔自己話太多了,沒有讓他心情好一點還把他給碰碎了。

最難辦的是這碎片是要人命的。

宋越北眸中的溫度冷了下去,“你為何不再說話了?”

玉鴉強做鎮定,冷冷地直視宋越北,大聲道:“不怕。我才不怕死。死有什麽好怕的。誰怕死誰是小狗!”

只是說這話藏不住心虛。

若不是怕被他殺了,她怎麽會說這麽多瞎話,忍着他的唠叨,每天咬着牙背書。

宋越北對她已有些了解,知道這人越是故作鎮定,面露冷色,越大可能是在說瞎話。

他眼裏的冰冷緩緩消融,浮出笑意,面上卻不動聲色,“哦?你不怕啊。那可太好了。我今天心情不佳,正想找人試一試箭法。”

玉鴉心下一慌,有種不妙的預感。

“這船上又沒有弓箭,現在天色也已經晚了。怕是不太方便吧?這也沒個靶子,拿什麽試?”

“沒什麽不方便的,這船上沒有,別的船上有。”宋越北頓了頓,“至于靶子,我從不用靶子。就愛用活人。”

玉鴉那種不妙的預感愈發濃重了,她支支吾吾道:“活,活人?你上哪找,找活人做靶子?”

宋越北哼笑了一聲,目光定定的落在她面上,“不用找,我面前這不就有個不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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